更新时间:2013-08-14

记忆望着我:记忆从《告别》出发

这个下午，坐在电影院里，看宋方的《记忆望着我》从寂静处召唤我们的生活里那些再熟悉不过的细节和画面，我的记忆，很自然地就与宋方的那部短片《告别》交织在了一起，毕竟，这两部电影有太多的相似之处了。
从空间上来说，这两部电影，基本上都是在宋方自己家里拍摄，也就是说，人物基本上是局限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中活动，然而，在这样的局限中，这两部电影却都创造或者说呈现了那么丰富的人物之间的互动，都仿佛从记忆中信手拈来了一些看似波澜不惊，然而却异常动人的细节，在这些细节中，人物复杂的内心世界暗流涌动一般，酝酿着前来，让我们百感交集。
而从时间上来说，这两部电影都是在当下呈现对于过去的记忆，都与逝去也即死亡有关；但是在电影里，死亡却不是以激烈的方式，而是以隐约的哀痛的方式；不是以直接的方式，而是以间接的方式呈现在我们面前，从而，电影中的时间，也就不是单线条的，而是多线索的。换言之，宋方在这两部电影中交待的时间，都是一个逐渐开放的系统——当然，相对来说，《记忆望着我》里的时间系统要更复杂些。
然而，与这两部电影在有限的空间里所呈现出来的复杂、丰富相比，电影的叙述语言却又是极简、极单纯的，固定的机位，没有摇移的镜头，主要依托对话渐次展开人物的记忆，这样近于极端的叙述语言，也许有人更愿意称之为乏味，或许在他们看来，这是没有“技巧”的电影，或者，干脆就是“反电影”的。
而参与两部电影演出的演员，启用的都是非职业演员，主要演员中，又都有宋方的爸爸和妈妈：爸爸总是少言寡语；而妈妈的南京话则一直都是那么亲切、自然，表演既有相当的克制，又不乏松弛与自在。妈妈似乎天生就应该是演员！两部电影如果说受到相当的关注，则妈妈的表演在其中毫无疑问是加分的。
当然，两部电影不同的地方似更值得注意，那似乎更能说明宋方在拍完《告别》之后对于电影的思考，以及宋方和电影之间的关系。
与《告别》比较，《记忆望着我》的叙述语言似更纯粹，镜头虽一如既往地固着在那里，但是其沉着、坚定、准确，似更甚于前，更重要的是，《记忆望着我》藉此呈现出的记忆更复杂、更宽阔。在某种意义上，《记忆望着我》表现的不是一场告别，而是一连串的告别。如此，相应的，《记忆望着我》的时间系统也就不免要更复杂些。如果说，《告别》里的时间有两条线，一条是李欣与林西父母的相遇、相处，一条是三位当事人关于林西的发现和记忆；那么，《记忆望着我》里的时间，则是以平铺着的、纵横交织的“棋盘”的形式，摆放在我们面前的。①在宋方与爸爸妈妈、哥哥一家以及亲友的对话中，在宋方多少显得有些游离而又惊讶的视线里，死亡、疾病和日常生活中的记忆、沉默、无奈和永恒的耐心，就这么在银幕上逐次展开，逼近我们的内心。作为观众来说，在这样的反复逼近中，往事与现实纵横交织，虚构与纪实的界限也似更加模糊，与电影的呼应也就有了一种更大的可能。
与《告别》比较起来，《记忆望着我》更容易被指认为是一部纪录片。应该说，这一观感的产生，与两部电影之间最大的一个不同密切有关，那就是作为导演的宋方，从《告别》的幕后，直接走到了《记忆望着我》的镜头前。宋方似无意再在电影中“虚构”一个家庭及其生活，她干脆就这么在银幕上“复制”了自己和父母、哥哥一家人，以及亲友们的生活。不过，电影的诗意与文学性，并不因“纪实性”这一面的加强，而有须臾丧失。一方面，虽然现实中所有人的姓名，以及彼此之间的关系，在电影中几乎原封未动地进行了呈现，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宋方对于各种纷至沓来的素材，仍作了有意识的选择与放弃，而其对于所取素材的专注，与叙述上的克制，在在反映了宋方对于与自己亲近的人的生活的好奇，乃至对于自己何以成为自己的困惑。有论者指出，在电影中，宋方貌似是与现实格格不入的局外人，被动、无力，②这一感受与我认识的宋方何其相似！但是，恰恰要指出的是，与《告别》比较起来，这一部电影里的宋方，因为角色上这一大胆而偏执的设置，反而获得了不断接近自己、自己的家人，接近家人的过去以及当下现实的机会。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告别》到《记忆望着我》，电影与其说是宋方表达自己的工具，还不如说是她认识、接近与了解自己的一个窗口。
在《棕皮手记·1996》一文里，诗人于坚探讨了法国作家普鲁斯特的《追忆逝水年华》一书中文译名的译法。他指出：“《追忆逝水年华》不如《寻找失去的时间》译得好。年华一词，不具时间一词的中性，让人以为追忆的是某种有意义的生活，闪光的生活，所谓过去的好时光。失去的时间，不在于它的意义，不是年华，而是那些无意义的部分，正是隐匿在年华后面的灰暗的无意义的生活组成了我们几乎一辈子的生活。”同时他认为，“《寻找失去的时间》是对无意义生活的回忆，这与我们所知道的回忆是不同的。不明白这一点，就不明白普鲁斯特。”③某种程度上，《记忆望着我》呈现在我们面前的，就是这样一个由“无意义”的生活构成的个人化的世界，然而广阔，然而丰富，也值得深入。这是一部属于宋方自己的电影，与各种自以为是的观念无关。从《告别》出发，我们也许可以说，在宋方的成长过程中，才华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如何以电影为手段，以“眼里无历史，心中无怨恨”④的态度，观察、探究、发现、呈现自己再普通不过的生活，这样一种近于极端、偏执的愿望，恐怕才是《记忆望着我》得以成立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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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宋方说：“我不想重现过去，只想通过交谈，通过语言呈现记忆。因为现实生活中我们只能如此。我想尝试拍一部以对话为主的电影，事件之间的关系不是递进的，而是像棋盘上的棋子，平着摆在那里。”见：http://ent.sina.com.cn/m/c/2013-05-23/17003927754.shtml 。
② 见臻子王小的新浪微博：http://weibo.com/1593919592/A205Qjjrm
③ 于坚，《棕皮手记•1996》，《中国当代先锋诗人随笔选》，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
④ 苇岸，《大地上的事情》，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