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8-09-07

我最后的秘密:等待死亡

纪录片《空城一梦》的老人像是自言自语：“年轻人，老了什么都没有了，衰老是最可怕的事情。”
也许在最鲜嫩的那些年头，人们都，灵魂老得太慢，身体走得太快。而青春都一晌，像是洁白的山药，还没待回过神来，那些年岁便在空气中倏地黑了下去。
于是带着花边帽子的老太太说起自己身为“妖精”的那些年月时，特别的神采飞扬。
六十多岁的保姆抱着瘫痪在床的八九十的老太太，哄她，“你最好，最漂亮，”像哄一个孩子。还没来得及长大就老了。
片子床，蚊帐，半截粉墙，几畦菜地。苏州百步街，老得年岁缓慢。
坐着曼妙戏子手势的老妇人活脱脱一个张爱玲的曹七巧，无限荒凉。
老人房间里特有的寂静空气，是炎热夏日的午后，一只苍蝇嗡嗡嗡飞舞，不停撞到窗玻璃上，永远找不到出口的无聊漫长。一座古色古香的钟座，剔搭剔搭走路的指针，正如同老年本身给人的感觉：更漏难挨。
《博闻强记的富内斯》（《博尔赫斯全集/虚构集/杜撰集》)讲巨细靡遗的非凡记忆力，类似的还有伊藤润二的一个恐怖漫画，讲有人因每夜做很长、很长的梦而衰老、死亡。博尔赫斯说该小说是长夜失眠的隐喻。老年大概就等同于失眠者的清晨，是无止境的回忆拉长的人生。衰老并不由于时间造成，而由回忆造成。层层叠叠的难以忍受的细节。身体的衰退、大脑皮层沟壑的日复加深，使得我们的身体变成一个盛着灵魂逐渐涨大的脆弱容器，这两者之间的矛盾是如此地无法调和，以至于已瘫痪在床却仍心高气傲的老太太如同困兽一般地捶床。那疯狂的叫喊令人心酸：这是无可逃避的现实。也许也是我们每个人的将来。
这也是一种古典的选择，自三四十年代的沈从文张爱玲起，许多创作者避免了选择表现时代命运，而改而选择关注生命本身。我们看到，在时代与时间之间，本片的导演也是更具野心地选择了时间作为表现对象。
对于一个有着从旧式家庭的叛离、文革时的动乱等种种经历的九十岁老人，导演选择的着眼点并非在这些历史元素，时代背景退后至撕碎的旧式艳照、写着拆字的围墙，挂在前景的仍只是一顶发黄的棉帐、不清脆也不混沌的铃铛声。时代的气味是镶嵌在玻璃柜里的老式钟摆、旧照上女郎描红的嘴唇、从古代词牌《鹧鸪天》一直延续至今的鹧鸪的叫声，而老人更多地以她的性别而非她的年岁出现在镜头前，她首先是个女人，其次才是一个老人。作为一名经历了那个时代的老人而言她的经验仅是一代人的经验，而作为一名女性她与古往今来的许多女性并没有太多的区别。这才是亘古永久的东西：时间中的人性。我们看到她对死去丈夫爱恨交织的回忆、对旧时风光无限留恋的叙述，她与保姆的充满张力的关系，这老“妖精”有着一颗孤高狷傲的心，我们窥见她正如同窥见我们自身的情绪与感慨，是这些东西让衰老变得可怕，也使人生变得值得。
《空城一梦》做得更彻底，背景完全抽空，仅只是片尾的几行字交代前史。因而也更冷酷。而在《我最后的秘密》中，导演保留了温暖的祝福。真实令人震撼，宽容则令人动容。
失眠者的清晨大概只能是这样，一点点蔓延至无限的虚空，市声渐大，直至淹没又一个喧杂的白昼。生命大概只是等待死亡。你打算怎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