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0-12-22

爱你的父亲:石头和老鹰

法国电影人有子承父业的传统，本片正是德帕迪约父子档作品。吉约姆•德帕迪约三岁就随着父亲登台演出，在父亲的庇护下星途顺畅，年纪轻轻就获得凯撒新人奖，眼看又将成就一出父慈子孝、艺术薪火相传的影坛佳话，可是生活是充满变奏的，实际上德帕迪约父子关系恶劣，纷争不断，吉约姆又英年早逝，留下无尽遗憾，佳话成了痛史。
作家雷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只身骑摩托车去斯德哥尔摩领奖，儿子保罗在半道上绑架了父亲，并伪造了父亲死亡的车祸现场，一路试图和父亲沟通交流，未果，保罗姐姐追踪到他们，但却和保罗站在了同一阵线，与父亲决裂，孤家寡人的雷奥最终放弃盛名，隐居雪原。影片属于公路电影加上家庭题材电影，公路电影的一大特征是主角们都会在路上经历一次精神洗礼然后重生，然而本片人物用来洗礼的圣水不是爱的乳液而是恨的硫酸。
片中往事闪回的画面都是摇曳模糊的，隐喻了儿子保罗对待往事的心理感受，那是令人不堪回首，不愿正视的。童年保罗有一个强劲的仇敌，那就是文学，他恨文学，因为文学夺走了父亲对他的爱。他拒绝和父亲玩文字游戏，他把墨水泼在父亲的稿纸上毁坏了父亲五年的心血之作。他绑架父亲，伪造死亡场面，不让父亲去瑞典领奖，是为了取消父亲的作家身份。但是，这一切只让视文学为生命的父亲更恨他，拒他于千里之外。显然，在和文学的多年战争中，保罗一败涂地。而保罗的姐姐为了得到父亲的爱，采取了另外一种策略，她全力支持父亲的文学事业，甚至在父亲文思枯竭后，为父亲代笔三年，然而最终她意识到她在父亲心目中也是毫无地位的，她只是父亲用来和文学保持亲近的工具而已，她明了真相后义无反顾的跳入大海。总之，姐弟俩都失败了，文学才是父亲唯一的亲人、情人。父亲最后的自我放逐，并不是因为家庭关系的崩溃，而是他不能写了（女儿也不会再为他捉刀了），对一个作家来说，不能在稿纸上行走也相当于死了，于是他离群索居，在荒原里漫游，犹如失去国土的国王。
美国作家福克纳曾说，为了写出一部好的小说，你可以去偷去抢，甚至抢劫你的母亲，只要完成作品，你可以完全抛开道德……作家唯一该做的就是对艺术负责，因为一部好的小说胜过千千万万个老妇人。片中的作家雷奥正是践行着福克纳的教诲，登上了艺术的顶峰，不过同时也失落了宝贵的亲情。儿子保罗简直是求着父亲稍微爱他一下下，父亲不为所动，父亲自白说“作家就是写作，我有我的作品，我不能什么都做。”――当然这个“什么”包括爱孩子并好好抚育他们成人。雷奥是艺术征途上的英雄，但无疑也是生活中的暴君，儿女们的噩梦。这样的例子并不鲜见。画家高更在不惑之年抛妻弃子，流落塔希提岛，专心后期印象派绘画创作，成为一代大家，人们只会记得他的人生传奇，他的妻儿的失落痛苦又何曾有人在意？按照世俗的标准，高更无疑是个不负责任的无赖。这种对家人的冷酷甚至连成功的哲学家也不能例外，罗素和子女的关系就恶劣得紧，有意思的是，和电影中的那个父亲一样，他还真得过诺贝尔文学奖。似乎艺术领域的顶尖人才都是“爱无能”患者，那些艺术家把所有的爱都献给了艺术，他们的爱的库存都被艺术掏空了，导致他们在生活中无法给予爱，甚至也无法回报爱，除了为艺术献祭，其余一概漠不关心，一个成功的艺术家往往会被人们认为是“恶棍”。
影片有点自叙传的味道，德帕迪约父子的生活和电影情节形成了映射关系。把“文学”替换成“演艺”，就是现实中德帕迪约父子失和的原因。老德帕迪约在表演事业上高歌猛进、全力以赴，一路走来硕果累累。他是全民皆知的“大鼻子情圣”，曾两次夺得恺撒奖最佳男演员奖，还获得过奥斯卡奖提名，由于对法国文艺的贡献，法国政府向他颁发了代表法国最高荣誉的"骑士勋位勋章"，他的艺术生涯可以说是了无遗憾的。老德帕迪约几乎把全副心力用在了演艺上，对儿女的关爱是很少的。他也可以这么为自己辩白：“演员就是表演，我有我的影片，我不能什么都做。”――不过这样做当然是有代价的，父亲在儿女眼中成了“恶棍”。
影片中雷奥的儿子保罗忤逆吸毒，处处和父亲对着干，而小德帕迪约也像片中保罗一样叛逆，且有过之而无不及。为报复父亲，吉约姆盗窃、贩毒、坐牢、飙车，甚至当男妓，把自己搞得五毒俱全。他还著书攻击父亲“暴力、自私、撒谎、拜金、酗酒、无能”，而老德帕迪约的反应是：“我的确对我的儿子做过不应该做的事。他说过很粗鲁的话，我表示遗憾。对于这个孩子，这个感情细腻的孩子，我不是个完美的父亲。我没有充分地注意到自己经常不在家，不和他在一起。”，“如果一个人在童年遭遇了一些事情，他们长大后就有权发泄出来，咆哮出来，就像他所做的那样。这本书就是一种咆哮的声音。”－－父子俩也曾试图和好，本片（片名像是对吉约姆的一种劝慰）正是俩人融冰消结密切合作的成果。俩人合演本片后，父子关系一度回暖，可是终究沉疴难起，创作上的合作无间并不能填补情感上的鸿沟，翌年吉约姆就在公开场合与父亲大吵一场。这对父子的糟糕关系看来是回天乏术了。或许只有求助于时间？就像美国前总统里根的女儿帕特里夏在父亲罹患老年痴呆症后才开始与父亲和解，她趴在父亲的床前放声痛哭，“我不再是那个愤怒、叛逆的孩子了，我后悔做过的一切”，后来52岁的帕特里夏出版了《漫长的告别》，书中详述了她与父亲由隔阂到融合的点点滴滴，道尽了一个女儿的忏悔之情――然而小德帕迪约是走不到这一步了，他由于在片场感染严重的肺炎而于2008年病逝，终年37岁。
影片最为动人的一段是保罗在车上虚构的一段父子对话，对话内容包括问好、询问近况等等，都是些最基本的日常寒暄，但是作为父亲的雷奥拒绝和儿子进行这样的对话，儿子近乎乞怜的话语令人唏嘘心酸。雷奥也并非心如铁石，父子的互相伤害也给他带来了心灵痼疾，隐居雪原就能够平静了吗，不能，那个代表了一家人心魔的小男孩最终还是跟了过来，问题悬而未决。时常看到有人撰文，遇到纠结的情感难题，总会祭起两样法宝：一曰让爱来做主吧；一曰把它交给时间吧。这种思路很是省力，但是爱不是一切问题的答案，时间也不是。有些问题犹如西西弗斯推上山的那块石头，总会滚下山来，或者更像是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啄食干净后总会重生，明天，那头鹰还会来，又是新一轮的折磨。面对石头和鹰，爱与时间是无能为力的。只要活着，烦恼就不可断绝，小德帕迪约拥抱了死亡，他与父亲的恩怨才终于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