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列赤纳亚大街上的春天》电影剧本

文/米隆涅尔

译/于思

深秋,雨下得很大,小车站上月台两旁,耸立着赤裸裸的白杨。一列客车在站上停了下来,休息了一会,发出一声深长的笛鸣,随即隐没在大雨里。

从车上下来的旅客们,提着手提包,大箱小笼的,撑着雨伞,争先恐后地掠过潮湿的台阶,急忙朝着离站不远的小广场上一辆噗哧噗喷的公共汽车奔去。他们互相推拥着,碰撞着,挤进了窄小的车门。

一个身材矮小,穿着雨衣,戴着风帽,提着两个手提箱的妇女,最后一个蹒蹒跚跚地走下月台台阶,迈着细碎的小步,也朝汽车赶去。

但当她刚刚赶到公共汽车跟前,车门就一声不响地合上了。汽车对着妇女的身影打了个喷嚏,放出一股刺鼻的汽油烟,开足了马力,沿着公路驰去。朝那方面看去,透过蒙蒙的雨幕,出现了草原市镇的轮廓,可以看到黑色的烟囱和尖顶——一所大工厂的侧影在望。

妇女的身影被寒冷的雨水淋得瑟缩着,茫然望着汽车的背影。

突然,一辆满身污泥的自卸大卡车,鸣着震耳欲聋的喇叭,从拐角的地方冲到了站前广场上来。它溅着水花,咔喳一声煞住了,差一点没撞上手提箱。裹着雨衣的身影不由得一怔。

“带您到镇上去吧,老大娘?!”穿着棉袄,戴着油渍斑斑的鸭舌帽的司机——一个神气活现的年轻小伙子,轻轻巧巧地从司机台上跳了下来。“别害怕,不会多要的。”他很在行地提起了手提箱。“管领养老金的人,只要十个卢布,光够二百克酒钱。”说完,他跳上司机台,殷勤地打开了车门。“请上车吧!”

他踩住了脚踏板,转过头来……这一下可楞住了。

坐在司机台里他身旁的,原来是一位大眼晴的俏丽姑娘,颊上长着纤细的汗毛。她已经脱掉了风帽,正整理着露出来的密密的金色卷发。

“噢嗬,好一个老大娘!”小伙子刚一说完,就松开了脚踏板。

汽车一跳,往旁一歪,溅得水洼里水花四射,于是沿着公路,向着工厂的烟囱急驰而去。

学业结束了,沿着偏僻的村庄

我们各自东西,奔赴遥远的边疆……

小伙子司机高声地、一往情欢地唱着,不时向自己的年轻女乘客瞟上一眼。

汽车全速行驶着。不知疲倦的“雨扫”,揩拭着风挡上的浑浊的雨流。

你去盛产麋鹿的北方,

我到炎热的哈萨克斯坦!……

司机中断了歌声,探询地把头向女乘客扭了过来。

“请问,我猜对了吗?”

姑娘正在用发夹别着给风帽揉乱了的美丽的头发,微笑着点点头。

“那么说,您毕了业啦?那么说,是到我们这个偏僻的村庄里来啦?”司机乐了起来。他讨好地递给她一个司机用的小圆镜,殷勤地用袖子擦去了溅在上面的雨花。“请!”

“谢谢……”

“请问,您学的是哪门专业?”

“我是教员,”姑娘低声回答,她那映在小镜子里的脸,不由地泛起了一层轻轻的困窘的红晕。

“女教师啊?!”司机惊讶地拖长语调说,突然,由于愉快的猜度而蹙起了额头。“说不定,正好是教俄罗斯文学?”

“您从哪儿知道的?”姑娘惊愕地问。

司机意味深长地微笑了一下,往前额拉了拉鸭舌帽。

“我甚至还知道,会把您往哪儿派。……”

“往哪儿派?”姑娘感兴趣地朝他转过头来。

“扎列赤纳亚大街,2号。青年工人夜校。”司机一口气说了出来。“准是这个地方。……”

“您怎么会这么想?”姑娘焦急地问。“您在那儿学习吗?”

“我?”司机像吃了什么酸东西料的,撇了一下嘴。“我念完了七年级,到八年级,就到走廊上来了。我吗,算是领教够了。……我的朋友们还在那儿学。可他们已经三个屋期没上文学课了——她跑掉了。……”

“怎么跑掉了””

“平平常常,”司机若无其事地解释着。“坐着自卸卡车……是我把她送去的,也由我把她送回来。就像您一样,”他富有表情地点点头。“也是个年轻轻的姑娘,也是刚刚毕业。……嫌我们这儿土气,没有电视,没有时装店,也没有那个……叫什么玩意儿来着,”他摸了摸自己的指甲,“那个美……美容院……还说什么,小伙子们把教室弄得满是工厂的煤烟味儿。……她跟我就整整抱怨了一路……”他望了望自己的女乘客。

姑娘一动不动地坐着,凝神注视着风档,最后的几个雨滴正顺着风挡慢慢往下流去。

“嗬,他们才会打发她呢!……我们的小伙子们,可真叫热情!”

从风挡后面望去,在工厂厂房的上空,光耀夺目的白色的火焰突然升起,冲入云霄。

姑娘恐惧地打了一个寒颤。

“不用害怕!”司机微笑着。“我们干起活来,真个的,也一样热火朝天!”

雨停了。

姑娘转动了一下摇柄,放下侧面的玻璃,探出头去,让迎面的风扑打着自己的脸。

她环顾周围,再也无法把视线移开了。

一座宏大的工厂全景扩展开来,从车旁掠过——厂房的锥形尖顶,仿佛拄着低低的秋空的高耸的马丁炉烟囱,架空索道的桁架的清晰轮廓,和乌云交融在一起的五颜六色的烟,烟,无尽的烟……突然在所有这一切的上空,响起了雄壮的多声部的汽笛交响乐。

“我们的大街!”司机得意扬扬地说,同时减缓了汽车的速度。“换班了!”

他们驰过的这条大街,活像一条汛滥的河流。在半空的栈桥上,火车喷吐着浓烟,在地面的人行道和马路上,是密密麻麻的人群——刚刚交班的工人们,蜂拥着向前涌去。

自卸卡车像狂风骇浪里的一叶不结实的小舟,不停地发出信号,在身穿破旧的防水衣、面孔粗糙、饱经风雨的人群中间,吃力地向前钻行。

“瞧,这就是贵门生!”司机突然一个急转弯,差一点没撞到拿着啤酒杯站在小货摊旁的一群小伙子身上。“好啊!学生们,在上课哪?!”

“煞车吧,尤拉,”车前的小伙子们往旁一闪,举起酒杯来表示欢迎。“也得给你,还有你的女乘客上上课呢!”

“怪清凉的!”一个胖胖的、浮肿的脸上还残存着昔年丰韵的女售货员,摇着啤酒酒筒,像对老相识似的招徕说。

好几只高擎酒杯的手,向司机台伸了过来。

“不行哪,”尤拉无限悲哀地叹了口气,“会吊销执照的。”但他照样拿过一杯来,用手掌刷地一下削去了凸成小帽般的泡沫,朝女售货员晃了晃。“玛莎大婶子,祝您健康!”

“也祝你健康,我的小侄儿,”女售货员没好气地顶了过来。

尤拉开动了汽车。

“一路如意!别把女乘客给丢了!”小伙子们愉快地同他告别。

川流不息的人群逐渐稀少下来了。汽车跑得愈来愈快,赶上了一个梳着淡黄色发辫,围着头巾的惹人喜爱的灰眼睛姑娘。司机的脸一下子充满了柔情。他从司机台里探出身去。

“啊,阿莉克,我的亲爱的,上来吧,我送你回去,”说着,便想去搂她上来。

“谢谢,雨已经停了,”姑娘生气地闪到一边。“你不是已经送一个了吗——这已经够了!”

“瞧她这股醋劲儿!”司机笑了起来,转身对自己的沉默不语的女乘客说。“告诉您说,这也是个女学生……”突然,他的脸恐怖得歪扭了,手颤抖了一下,发狂似的抓住了手闸。自卸卡车因为急煞车而发出一声刺耳的吱声,跳了一下,停了下来,猛地把女乘客抛向前去。

“你干什么,萨沙!不爱活了?”’

一个随随便便披着雨衣的青年,岔开两条腿站在散热器前面,鸭舌帽下露出一绺深褐色的额发,脸由于炉火的烘烤而变得黝黑,坚毅的嘴唇因为微笑而微微咧开,而主要的,是那一双顽皮而又善良,任性而又微露讥讽的眼睛。他站着,凝视着司机台里的姑娘,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

“我爱我的腿,舍不得让它们一步步走了!”他并没有把眼珠从姑娘身上移开,就一只脚踏上脚蹬,打开了车门。“能坐下三个吗?”

姑娘不友好地着了他一眼,站了起来。

“请等一等。我把座位让给您!”

“千万不要,”萨沙摇了摇头。“尤拉,嘟!”

“全速前进!”尤拉回答。

汽车往前一冲。

“你们做什么?!”姑娘生气了。“请停下来,我要下车!”

“稍等等,”萨沙微笑着,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坐到座位上来。“这儿禁止停车,要罚钱的……”

“一百卢布,”尤拉帮腔说。

姑娘夹在他们中间,蝟缩着,咬着嘴唇。

“会在我们这穷地方呆很久吗?”萨沙像问一个老朋友似地问她。

姑娘没有作声。

“这要根椐种种情况来决定,”尤拉调皮地替她回答。

“请问,为什么?”

“咱们镇上的未婚郞,个个都是貌堂堂,”尤拉懒洋洋地回答。“所以嘛,那些未婚娘,就得看看谁的本领强……”

“停车!马上停下来!”姑娘说着,伸出手去,用尽全身力量拉住了她首先抓到的一边操纵杆。

马达大吼一声,汽车抖了一下,跑得更快了。

“当心点,”萨沙微笑着,“这徉动不动就压死人的。……”

“要是压死人,谁负责啊?!”尤拉附和道。

姑娘一动不动地坐着,嘴唇直颤。

“说正经的,”萨沙向她转过头来,问道:“您今儿晚上打算干什么?”

“哀伤过去呗,”尤拉翻了翻白眼。

“不太合适,”萨沙不赞成地摇摇头。“您可知道,今儿我们一群乱哄哄的小伙子,有个聚会……”

“在哪儿?!”尤拉大吃一惊。“为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

“迎接新年——还有枞树,”萨沙偷快地回答。

“十一月就迎新年?”

“一点不错。”

“这是按哪一本皇历?!”

“按马丁炉的皇历。”

尤拉楞楞地看了萨沙好一会儿,这才忽地高兴得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怎么,萨肖克,提前完成了?!”

“刚刚,”萨沙点点头。

“好啊,咱们得痛痛快快喝它一场!”尤拉高兴得眯缝着眼睛。“萨肖克,来,我吻吻你!”

“得先吻吻你的邻坐,”萨沙建议道,“再让她吻我,要不,我就不干。”

“马上停车!”姑娘尖声叫了。

“不必了!”萨沙打开车门,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一定来吧,姑娘,我还不知道您的父名。”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真挚而且恳切。“我诚心诚意地请您。咱们跳跳舞,玩一玩,好吗?……扎列赤纳亚大街,11号,有个篱笆门,一推就吱吱响,狗一点也不凶。”说着,从脚蹬跳了下去,挥手告别。“我等您呀!”

“那么说,是在齐诺奇卡家里?!”尤拉喊着,挥手回答。“我们会来的,决不迟到!”接着他转过身来,对女乘客说:“就我个人来说,我劝您去。一群很逗人疼的小伙子,会一直跳到天亮。您不会吃亏的。”

自卸卡车拐了一个弯,慢了下来,停在挂着“市教育局”的小牌子的大门口。

“您到了!”尤拉彬彬有礼地打开了车门。“请吧!”

姑娘默默地从汽车上走了下来,打开手包。尤拉殷勤地把皮箱给她递过去。

“接好您这些重家伙吧,”说着,他满不在乎地推开了递给他的十个卢布。

“小意思,留着等我送您回去的时候。一块儿给吧,”说完,不由得偷偷地噗哧一笑。“等您要跑的时候……”

一棵栽在大木桶里的橡皮树,也像棵新年枞树似的,在它那弯弯曲曲的树枝和宽大的树叶上,点缀着一些发亮的玩具和金光闪闪的蜡烛。

一个身段灵活、面孔黑黑的姑娘,垂着两条缠有蝴蝶结的黑油油的发辫,拿着一瓶密封着的果子露酒,从过节般装饰起来的小房间里走过,肩膀撞了一下橡皮树。身边的无线电正在唱着:“我们分别了,月亮从乌云里露出清辉……”她闪过一对对的舞伴,走进厨房。厨房里摆满了碗碟、酒瓶和小菜。一个胖胖的、浮肿的脸上还残存着昔年丰韵的女人,也就是那个在小货摊上卖给工人们啤酒的女售货员,正站在这里点着厨桌上摆着的餐具。

“磨玻璃酒杯十个,小盘子一打,蓝边大盘子一个。”数完,她扭过脸来,对走到身边的女儿说:“得瞧着点!我把上上好的都拿出……”

“知道了,妈妈!”女儿厌烦地耸了耸肩膀。

“得当心点,”妈妈严厉地又嘱咐了一遍。“这些人,说是先进哪,先进哪,可是等他们折腾完了,你就得爬在地板上给他们拾掇玻璃。”

“得了,得了,妈妈!”女儿挥了挥手。

妈妈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

“模样儿倒也不错,”她仿佛在继续着很久以前就已开始的谈话,朝对面房间点点头,在那儿,在客人们中间,恰好闪过了正在跳舞的萨沙的脸。“挣的也不少,人也吃得开……可就是这个倔脾气。”她摇了摇头。“你看看,”她指着摆满食物的桌子和窗台,“弄这么个晚会,得多少钱花。”接着,学着萨沙的样,摆了摆手:“节日嘛!为了朋友嘛!……”

“别人的钱,您管得着吗””女儿生气地问。

妈妈深怕旁人听见似的,向女儿俯下身去。

“说不定,有一天会是你的呢?”

“住嘴吧,妈妈!”女儿非常生气,几乎叫了起来。“您莫如歇着去!”

“你对亲母亲,就这样说话……”妈妈本来要开教训了,但是突然间,脸上却泛出了慈祥的微笑,声音也变得柔和了。

原来萨沙站到了厨房门口,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蓝色西服,打着华丽的,但歪到一边的领结,已经跳得气喘连连,满头大汗。

“你在这儿料理一下吧,好孩子,好好招待年轻的客人们。”接着,她亲昵地拍了拍萨沙的肩膀,微笑着,摇摇摆摆地翩然走出了厨房。

“齐诺奇卡,你怎么了,躲在厨房里?”萨沙愉快地点点头。

黑头发黑脸蛋的齐娜,用生气的眼睛看着他。

“跳足了吧?……”

“还没有!”萨沙摇摇头。“现在我还要和你跳!”

“我还和你跑呢!”

“你怎么了,”萨沙吃惊地向她走近一步,抓住了她的肩膀。“干吗说话带刺?”

“放开我,”齐娜气冲冲地挣脱了出来。“去和你的柳巴奇卡跳吧!”

“啊,原来为这个,”萨沙笑了。“是啊,和她跳过几下……难道不行吗?”

“和冬茜卡也‘跳过几下’了吧?!”齐娜气愤地问。

“你说什么呀,齐诺克,”萨沙笑了起来。“难道我还要和所有的人都……”

“去找你的冬茜卡去吧!”

“我的?我只有一个我的。”他抱住了她,让她紧紧地偎着自己。“可是这个我的有多么厉害呀……”

但是她机灵地从他手里挣脱了出来。

“亲爱的萨沙,我可不是您的!”她使劲地推了他一把。“走吧!我不想看见你!”

萨沙撞到了门上,揉了揉被门框碰疼了的肩膀。

“真对付不了你!”

“一辈子别想!”齐娜以得胜的目光看着他,理着揉皱了的衣服。

“瞧,你后边多大块黑烟,”萨沙说。

“哪儿?!”齐娜吃惊地转过身去。

他趁势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肩膀,把她扭过来,偎近自己,快活地问道:

“这回抓着了吧?”

“好家伙,这一对儿在这儿干什么哪!”

两人一惊,彼此分开了。

穿着节日服装的司机尤拉,站在厨房门坎旁,会意地微笑着。

“你怎么不敲门就闯进来了?!”萨沙气忿地问。

“对不起,”尤拉礼貌周全地把手往胸前一摆。“萨肖克,齐诺奇卡,咱们怎么还不开饭?!我的嗓子眼儿都冒烟了。咱们还等谁?”

“克鲁申柯夫,”萨沙平静地回答。

“他是谁?”尤拉惊讶地问。“就是那个工程师?”他的脸变得凶狠了。“我才不在乎这么个大人物!好像这整个节日,都是为了他似的!”说完,他断然从桌上拿起了一个酒瓶。“来,咱们动手吧!”

“别动!”萨沙挡住了他的手。“工程师没来,咱们不能开始!”接着他友好地解释说:“你知道吗,尤拉,要是没有这位工程师,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今天的节日!”

在一间单身汉住的那种不太舒适的小房间里,有个青年人,瘦瘦的聪明脸庞,淡淡的褐色头发,正俯在堆满书籍的桌角上,匆忙地刮着脸。

走廊里响起了铃声。

青年人不耐烦地放下了剃刀,推开通往走廊的门,来到楼梯过道上。

“谁呀?”

没有人回答。楼梯过道上空无人影,一只孤单单的电灯黯淡地闪着昏光。

“谁叫门来着?!”他惊奇地四下张望。

突然,两只小小的手掌从后面蒙住了他的眼睛。

“是谁?”他抖了一下,迷惘地问。

没有回答。

他的脸上闪出了疑惑不定的喜悦的光辉。

“阿莉亚?”他轻声地、充满希望地问。

手掌放开了他的眼睛。

“好,现在我们可知道,工程师克鲁申柯夫的心叫谁给占领了……”

工程师迷惑不解地眨了眨眼。

“是丹尼亚?!”

“是我……”

“丹纽什卡!”他突然高兴得叫了起来,抱住了站在面前的纤细的姑娘,把她举了起来,转着圈圈。

“喂呀,柯里卡,快放开我!你都要把我勒死了!”姑娘笑着抗拒道。

他小心地放下了丹尼亚,仔细打量着,仿佛不相信这真的是她。

“丹纽什卡,你……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平平常常,”姑娘忧愁她微笑了一下,“坐着自卸卡车……”

“这么说,您没忘了地址?!……”

柯里亚·克鲁申柯夫和丹尼亚站在房门口,一群跳舞跳得满面通红的小伙子,好奇地围住了他们。

“这么说,您还是决定光临了?!”司机尤拉把一只手放在胸前,表示敬意。

“怎么,你们好像早就认识了?”克鲁申柯夫感到奇怪。

丹尼亚默默不语,扯弄着雨衣的纽扣。

“不单认识,”尤拉快活地使了个眼色,“还交情不浅……对不对,萨肖克?!……”

萨沙从后面走过来,默默地把眼睛从克鲁申柯夫身上移到了丹尼亚的身上。他变得非常惶乱,莫知所措。

“你们都得恭恭敬敬地,”尤拉一边向大家介绍丹尼亚,一边大发议论,“对待你们的年轻女老师。她要在你们夜校里教交学课。你们都准备好笔记本吧,等着挨两分!”

“连这都知道了?!”克鲁申柯夫又惊讶地摇着头,虽然除了尤拉以外,大家也都感到很意外。

尤拉瞟了他一眼。

“只有一点我不知道,克鲁申柯夫同志,那就是,她跟您是一种什么关系……请公开秘密吧——未婚妻,还是妻子?!”

“这不关紧要,”丹尼亚简短地打断了他的话。

“这的确不关紧要,”萨沙竭力想缓和尤拉说出的那些没分寸的话语,殷勤地走向前来。“往后咱们再谈吧,现在酒都要变酸了。请大家入座!”

“还提着箱子哪?”尤拉笑了起来,俯身看着手提箱。

“是这么回事,”克鲁申柯夫替丹尼亚回答,“丹尼亚……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暂时还没有分配到住所,所以我们……”他有点窘迫不安地看了看齐娜。“请您原谅我们,齐诺奇卡,我听说,您母亲有间房要出租。也许,您……”他吞吞吐吐地说过这些话以后,就停了下来,等待着回答。

齐娜含含糊糊地耸了耸肩膀,什么也没有回答。

“对,有的!”萨沙突然坚决地弯下身去,提起了丹尼亚的手提箱,两步就穿过了厨房,砰的一声打开了一扇低矮的小门,卡嚓一下扭开了电灯。灯亮了。

“喜欢吗?!”

“请巡视这所华丽的大厦吧,”尤拉做了一个遨请的手势,轻轻地推了一下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的丹尼亚。

大家都挤在只有一个小窗子的小房间门坎上。一张床,上面摆着一叠枕头;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橱柜上摆着一个玩具小象,墙上挂着绘有小猫的壁毡……

“你怎么管起别人的房子来了?!”黑头发的齐娜推开了众人,走近萨沙一步,气势汹汹地把两手叉在胸前。

“根据紧凑使用住房的法令,”萨沙愉快地微笑着。“反正你母亲早要出租,现在,我就来帮个忙。……”

齐娜的眼睛里冒着愤怒的火花。

“不用你帮忙,我们也能租出去!”

“您别介意,”克鲁申柯夫窘促地说。“如果不行,我们再到别处找找。……”

但在这时:

“你怎么了,齐诺奇卡,哪好这样的?”从挤作一团的人们的背后,出现了一张好心好意的脸,一双温柔地微笑的眯细的眼睛,这就是齐娜的胖胖的母亲。她穿着长衫和拖鞋,多半是已经躺下睡了以后又爬起来的。

“姑娘没地方过夜,就该设身处地替她想想。咱们都是人,干吗不把房子租给有知识的人呢,”她温存地,简直像母亲般地、拥抱着丹尼亚的肩膀,把她领进房间。“进来吧,亲爱的,就在这儿住下吧。我们这儿很安静。您会像住在自己家里一样,”她整理着床上的东西,仿佛在讲一件不足挂齿的、完全无所谓的小事:“二百五十个卢布……”

“您说什么,玛丽亚·加弗里洛夫娜,”萨沙责备地望了她一眼。“根本就没有这么贵的价钱!”

“也没有这么好的房间,对不对?”妈妈连看都不看他一眼,温柔而动听地向丹尼亚说道。“单间,还带家具……再说,还有,灯,还得收拾房子呢!亲爱的,您再也找不到比这更便宜的了!”

“太贵了,玛丽亚·加弗里洛夫娜,”萨沙低声说道,他看到她不听他的话,便向齐娜转过身来。“齐诺奇卡……”

齐娜默不作声。

“我同意,”丹尼亚匆忙地说。

“对,这不就好了,”妈妈满意地微笑了。“你们怎么啦,小伙子们,干吗都站在这儿?!”她温柔地,以开玩笑的口吻责备着小伙子们。“你们干吗站在这儿,像站在柜台前边似的?!姑娘刚赶完路,也要换个衣裳什么的,”她说着,轻轻推着小伙子们的背:“去吧,去吧,玩你们的去吧!”

“那么我们就先不忙吃,等您来!”萨沙向丹尼亚点点头,最后一个离开房间……

只剩下丹尼亚一个人留在自己窄小的新居里了,一个人留在这陌生的、不需要的什物中间。她开始慢慢地脱下被雨淋湿的僵硬的雨衣……

而在大房间里,人们已经坐在摆好的餐桌上,斟着酒,把酒菜拉到自己面前。

在淡黄头发、惹人喜爱的姑娘——也就是在进城的路上拒绝坐进自卸卡车的那个阿莉亚的身边,一边一个坐着尤拉和克鲁申柯夫。

“阿莉克,亲爱的,这是玫瑰酒,一种道地的女士们用的酒,”尤拉转动着酒瓶,向阿莉亚建议道。

“我喜欢果子露,”阿莉亚说着,把自己的酒杯凑近了工程师拿着的长颈瓶。

尤拉带着妒意把嘴唇一瘪。

“阿莉克,亲爱的,要梨吧,”他又试了一次。“医生介绍说,喝过果子露以后……”

“可是我喜欢苹果,”阿莉亚愉快地回答,从克鲁申轲夫手里拿过一只通红的苹果来。

“这样啊,”尤拉投射出屈辱的、凶狠的目光。“明白了。我们还等谁呀?!”他转过头来,气冲冲地问。“该开动了!”

“稍等等!”萨沙站了起来,向厨房走去。他走到丹尼亚的房门前,小心地敲着门。“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准备好了吗?”

没有回答。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萨沙敲得更响些。

没有声音。

“她路上走累了,”萨沙回到大房间里来,怏怏不乐地说。“好吧,那么咱们就开始吧。费加,你来致贺词。你是咱们的天才诗人。朗诵诗吧!”

在一片赞同声中,一个腼腼腆腆、头发蓬乱的小伙子,从桌后站了起来,不好意思地咳嗽几声,小声地,还有点口吃地开始道:

我们在八号马丁炉前,

冶炼喷吐火焰的钢水。

我们赶过了钟点和时间,

我们在修改日历……

“修改的是操作规程!”有人用戏虐的口吻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但大家友好地向这个打断人的人,发出了嘘声。

哪怕今天的雨水成河……

头发蓬乱的费加更有信心,更高声地继续朗诵道:

在这个一月的坏天气里,

俨如在严寒的一月——

他已经非常偷快地结束道:

我们小伙子们迎接新年!……

“祝贺新禧!”大家愉快地喧嚷起来,举起酒杯,互相碰着。

“丹尼亚呢?”克鲁申柯夫在同萨沙碰杯时,问道。丹尼亚没有来,使他很是不安。他想要站起来。

“您等等,我去去就来,”萨沙拦住了他,从桌上拿起了两只斟满酒的酒杯,又走进厨房。他在丹尼亚的门旁停了下来,倾听着。门后没有一点声音。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他大声喊道。“也许,您肯陪我们一道喝杯酒,呃?!”

门里面悄然无声。

“好吧,那就算了,”萨沙叹了一口气,“祝您健康!”他和门碰了一下杯。酒杯发出一声悲戚的哀鸣,砸碎了。萨沙的手里只剩下了纤细的酒杯脚。

“你怎么把杯子砸碎了?!”

萨沙一怔,转过头来。齐娜含怒地紧蹙着额头,站在他的面前。

“啊,女主人!”萨沙窘迫地微笑着。“是这样,一时失手……”接着,他为了掩饰窘态,向她走近一步,怀着玩笑似的柔情抱住了她。“这回你可跑不掉了……我抓住你了吧?”

齐娜根本就没有想跑,只是凝神地望着他的眼睛。

“你抓住了……”她低声说。突然,她热情地搂往了他的脖子,让他的头更凑近自己。“这回是我抓往你了……我不会放松你的!”

萨沙听任这突发的热情的支使,紧紧地拥抱着她。他忘掉了一切,肩膀靠上了丹尼亚的房门。门格巧一声响,敞开了,互相抱吻着的萨沙和齐娜于是出现在丹尼亚的眼前。丹尼亚这时已经穿上家常的长衫,正在对着镜子梳理头发,准备就寝了。

刹那间,三个人默默地互相对视着。终于萨沙十分尴尬地掩上了房门。

夜校座落在扎列赤纳亚大街的尽头,周围有一圈低矮的篱笆,前面是新建的公园里的树林。

在黄昏的暮霭中,学生们从市镇的房舍,从工厂的各个出口,向学校涌来,校舍的长方形窗口里闪射着黄色的灯光。

他们像往常一样在台阶上互相问好,嬉笑,抽烟,等着上课。蓦地,在学校台阶,在空旷的傍晚的大街上,响起了嘹亮悠扬的铃声,把学生们唤到了课堂。

“你们好,同志们!”

书桌发出了一阵吱吱嘎嘎的不谐和的声音,整个教室都站起来了,这时,丹尼亚骤然感到自己的渺小、无助……她的学生们有多么高大啊,并且都是些成年人。三十双眼睛,以毫不掩饰的好奇的神色,注视着她。

“请坐下。”

同丹尼亚一起走进教室的学校校长,一个灰白胡须的老年人,像往常那样打量着熟悉的面孔。

“同志们,请允许我向你们介绍俄语和俄罗斯文学的新教员——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列甫钦科。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也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希望你们爱戴她,敬重她,”他和蔼而关切地把椅子拉到丹尼亚身旁。“请吧……”

“谢谢,”丹尼亚坐了下来,把皮包和教室日志放在讲台上。

“好吧,我不打扰你们了,”校长带着鼓励的神情微笑着,向教室投出最后的一瞥,走了出去,随手轻轻地带上了门。

剩下了丹尼亚一个人,面对着这整个教室。突然,激动和恐惧,仿佛用一团什么东西塞住了她的咽喉,眼前仿佛一团薄雾,但她拼命控制着自己。

“很好,”她神采奕奕而又和蔼可亲地开始说,“你们已经认识我了。现在该我来认识一下你们大家,”说着,她把日志移到自己面前,准备开始点名。

但是有人妨碍了她。

“可以提个问题吗?”在后排的书桌上举起了一只手,随后就看见一个矮壮的小伙子站了起来,他长着密密的火红色的额发,微瞪的眼睛里露出嘲笑的神情。

“什么问题?”丹尼亚和善地询问。

“是这么个问题,”小伙子稍稍迟疑了一下。“您在我们这儿,会是长期的吗?!”

“什么……长期的?”丹尼亚一点也没有弄明白。

“我是说,是长期呆下去呢,还是,那样的,”他富有表情地挥了挥手,“说不定,只呆一星期,至多两星期……”

丹尼亚脸红了,用手掌紧紧地按着日志簿。

“这……要根据……许多种情况来决定……”她讷讷地说,忽然,在她的脑子里浮现出需要的话语。“特别是,要看你们还会向我提出多少这一类的问题。”

“啊哟,好厉害!”

教室里起了一阵小小的愉快的波动。

“不过我们是很喜欢提问题的!”火红色额发的小伙子摇摇头,坐了下去。

“我看见了,”丹尼亚高声说,迅速地打开日志簿,开始按字母顺序叫着:

“阿列申娜?!”

淡黄色头发的阿莉亚从桌后站了起来:

“是我。”

“邦达里……伏罗涅茨……渥优克……伏洛沃依……果罗赫夫斯卡亚……”

“到……在……来了……”学生们从椅子上站起来,按照自己的习惯回答。

“董钦科?”

头发蓬乱、腆腆腼腼的费加,从书桌后面立起身来,他就是在小型晚会上朗祝贺诗的那个小伙子。

“有。”

“德盖依……叶列明娜……扎波洛特内依……依什……依沙钦科……”她没有认出这个姓。

教室里响起一片哄笑声。

“我不姓依沙钦科,我姓依什先科,”刚刚提过问题的那个火红额发的小伙子,在后面的书桌上,微微欠起身来。“请您别弄混了!”

“米古尔科·依,”丹尼亚顺着日志簿往下念着,“米古尔科·玛……”

“我们在,”一个紧皱着眉头的尖鼻子学生站了起来。

“我们是谁?”丹尼亚问道。

“我们,就是我和玛路霞,”他向坐在他旁边书桌上的一个圆脸姑娘点了点头,姑娘的嘴唇稍稍有点儿肿起,耳垂上戴着蓝色的耳环。

“叫您的时候,您怎么不站起来?”丹尼亚冷冷地对姑娘说。

“她不能站起来,”双眉紧皱的小伙子耸耸肩膀。

“我请您站起来!”

“坐着,玛路霞!”小伙子命令式地说道。

但是玛路霞已经羞得两颊绯红,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这时丹尼亚才看到,她在最近个把月内就要分娩了。

“请,请坐吧,”她惶惑地翕动着不所使唤的嘴唇。她那张皇失措的样子非常可笑,惹得整个教室爆发了一阵友好的哄笑声……

“奥萨德奇依,”丹尼亚继续叫着学生们的名字。

但是大家并没有很好地听她。教室里热闹起来了。火红额发的依什先科把身子弯到邻座的同学那里,在给他看着什么。坐在前面书桌上的两个姑娘,也在喃喃地低语着什么,拼命憋着气,但到底笑出声来了……

这笑声,这愉快的、不和谐知喧嚷声,传到了空空的学校走廊。这时,萨沙正好来到了这里,他随随便便地披着上衣,不慌不忙地走了过来。

他在摆着整整齐齐的小花盆的窗口前,停了下来。

一个留小胡子的老看门人,坐在小桌旁边,正在用心看报,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茶。

“迟到了吧?”他不赞成地说道,看了萨沙一眼,摇了摇头,又继续埋头看报去了。

“可不是,”萨沙抱歉似的叹了一口气,斜着眼睛瞟着看门人,从花盆里掐去了一枝花,然后再一枝,又一枝……

“罗果沃依……列温科……萨列依……”丹尼亚继续点着名。“萨甫钦科……”

没有人回答她,也没有人站起来。

“萨甫钦科!”丹尼亚大声重复道。

“没来,”后面不晓得是谁用男低音回答了一声。“他已经开始了新年假期罗!”

教室里又响起了一阵哄笑。

“已经取消了!”

大家都转过头来。萨沙把一只手背在身后,笑眯眯地站在教室门口。

“日安,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您已经开始执行职务了?”他以那种关切而又厮熟的神态看着她。

“您为什么迟到了?”丹尼亚冷冷地问。

“我?”萨沙耸了耸肩膀……“有种种情况……前天是表出了毛病,昨天是朋友们拖住出不来,今天嘛……”这时,他突然出人意料之外地把手从背后伸了出来……“请允许我祝贺您新的工作的开始!”他递给她一束盛开的鲜花。“深秋的鲜花!得来真不容易!”

整个教室都惊呆了。丹尼亚缓缓地推开了花束。

“现我们并不是上植物课……”她的声音异常冷漠,“暂时,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祝贺的。”

“那么我以全班的名义……”萨沙有些迷迷惘惘地说。

“可我以我自己的名义,”丹尼亚说道,“请你以后不要再迟到,不要打断上课。请坐吧!”

“明白了,”萨沙点点头,把花束偷偷地塞给了坐在前边书桌上的一个姑娘,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以后再也不会了。”书桌给他按得发出了凄惋的吱吱声。“我以忠诚的少先队员的……”

但是丹尼亚并没有听见这些话。

“同志们!”她说。“上一课,你们已经学完了格里包耶多夫的不朽的喜剧《智慧的痛苦》。”

“一点不错!”从书桌后面传来了萨沙的声音,“‘给我套车,’他说,‘给我套车!’……可这以后,她就坐上火车,一溜烟跑掉了!”

“噢,您倒好像很熟悉这部喜剧,”丹尼亚猛地向他转过身来。“现在我们就请您给我们讲讲。……请到黑板这儿来。……”

“到黑板那儿?!”萨沙露出惊慌的神色欠一欠身。“我可没有报名要来回答……”

“我指名叫您回答。到黑板这儿来!”

萨沙长吁了一口气,冷笑一声,站到了黑板面前。

“请您给我们讲一讲喜剧的几个主要形象……”

“喜剧的主要形象,这……”萨沙蹙着额头,“那就是,索菲亚姑娘,和那个,那个什么……”

“恰茨……莫尔恰……恰茨基……”从书桌后面传来了学生们悄悄提示的低语。

萨沙忽然想起来了似的,高兴地说:

“莫尔恰茨基!”(注1)

“什么?”丹尼亚重问了一遍。

“莫尔恰茨基!”

教室里哄堂大笑。

“您读过这部喜剧吗?”丹尼亚问。

“读过,”萨沙有些踌躇地说。“小时候读过。”

“看样子就知道。可是教科书您也看过一眼了吗?”

“没有时间看哪,”他又开始用那种满不在乎的厮熟语调说。“工作多得要命……昨晚上又要开会,一开就开到小半夜……跟着又是吃饭什么的。……您自个儿也知道……这会儿我的头还在打圈圈。……”

这种声调,这些话,简直使丹尼亚再也无法容忍了。

“都很清楚了,”丹尼亚很不客气地说。“请您出去透透空气吧!”

“什么?”萨沙摸不着头脑。

“到走廊里去!”她打开了日志簿,划了一个又大又粗的“2”。

“这是为什么呢?!”萨沙委屈地说。“我做了什么了?”他固执地低着头。“我不去。”

丹尼亚啪的一声合上了日志簿。整个教室都颤动了一下。她站了起来,默默地向门口走去,推开了门。大家屏住呼吸,惊慌地看着她的背影。

“她去告校长去了……”有谁在小声说。

这句令人感到屈辱的话,像一把利刃似的,拦住了她走向走廊的去路。

姑娘转身回到敞开的门旁。

“萨甫钦科,我在等您!”

萨沙踟躇不前。

“你今天是怎么了?!”淡黄头发的阿莉亚·阿列申娜突然从餐桌后微微欠起身来。“你自己不想上课,干吗来妨碍别人!”她的声音异常坚决,满含愤怒。“你们怎么了,小伙子们!哎呀!……”

“我们怎么了?我们不怎么,”有谁犹豫不决地回答。

萨沙磨蹭了一会,挥挥手,终于蹒跚地向门口走去。他在丹尼亚面前停了下来,凝视着她的眼晴,冷笑了一声,故作镇静地说:

“像这样开头不好。这是个坏兆头,”他叹了一口气。“不会顺利的。”

“可我并不相信预兆!”丹尼亚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让他走到走廊里,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用坚定的步伐走回讲台上。整个教室不由得一怔,沉寂无声。

“下一次大家都要记熟《智慧的痛苦》!”丹尼亚响亮地说。“要背会法穆索夫的独白。我要问的。”她打量了一下安静下来的教室,更加镇定地继续道:“现在我们来学新的一课。……”

萨沙对着教室的窗口,站在冷风飕飕的大街上。他倚着树枝,惬意地抽着烟,不时用冷嘲的目光,透过窗口看一看坐在闷气的课堂里的学生们。

近处,响起了低低的吉他声。萨沙转过头去。

“萨肖克,我的亲爱的!”尤拉抱着吉他,迈着懒散的步子,从黑暗中走来。“你干吗在这儿呆着……”他意味深长地向窗子点了点头,“不在那儿用功哪?”

萨沙没有答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啊,明白了,”尤拉快活地使了个眼色。“想抽口烟?”

“给赶出来了,”萨沙简短地回答。

“哎呀呀!”尤拉用手掌掩住琴弦。“这是谁干的?就是那个女教员?!”他向窗口点点头,从窗户里可以看见站在讲台旁的丹尼亚。接着,他装疯卖傻地拖长声音说:“好厉害的娘儿们……啊呀呀!”

萨沙默默地冷笑了一下。

“‘只怪你呀,只怪你一个,’”尤拉懒洋洋地唱着,向萨沙建议道:“咱们走吧?”

萨沙点点头,丢掉了烟卷,用手指敲了敲窗户,把嘴唇凑近玻璃说:

“费金卡,把书给我带回来!好吗?!……敬礼!”

于是他和尤拉在吉他的伴奏下,消失在大街的黑暗里了。

“在苏沃洛夫的军队冲击阿尔卑斯山的那一年,”丹尼亚在教室里来回地踱着,竭力要使自己生平第一课的每一个字,都能让人听清,都能让人理解。她轻声而又热情地讲述着。“在多疑而又残暴的君主保罗躺在他那冷落的宫殿里度过他生命的末日的那一年,在莫斯科,在一家显赫然而已经没落的贵族——普希金家里,诞生了……”

响亮而悠扬的铃声冲进了教室,丹尼亚茫然放下了手,不再作声。

“下课了!“不晓得是谁快活地说,“到时间了!”学生们友好地立起来,噼噼啪啪地关上了书桌。

“说了半天,到底是谁诞生了?!”火红额发的依什先科高声地向大伙问。

“果戈理嘛!”大家在哄笑声中愉快地回答他。

教室空了。只剩下丹尼亚一个人。

现在,当谁也看不见她的时候,年轻的女教师再也没有力量支持下去了,她用手托着头,痛苦地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萨沙和尤拉在闪着昏黄路灯的扎列赤纳亚大街上,不慌不忙地游荡着。

“我从心坎儿里劝你,”尤拉轻轻地弹着吉地,非常动听地说。“哎!你要科学干什么呀?……反正你也不会当教授,只不过把自己的情绪搞得很别扭……”

“算了,”萨沙在想着自己的事情,不耐烦地回答。“大家都在学。”接着没有信心地补充说:“应当……”

“图个什么呢?!”尤拉大惑不解地耸耸肩膀。“难道,你挣得还少吗?!……学习,当然,很光采……可是咱们大街上的路灯,已经够亮的了。最好还是把每一个晚上都过得文化一点儿吧。”他使劲地弹了一下吉他的弦。“音乐伴奏!”

萨沙突然转向尤拉。

“听我说,尤尔卡,”他悄悄地说。“这个人叫我喜欢。懂吗,我喜欢……怎么办?”

尤拉冷笑着耸耸肩膀。

“怎么,难道你自己还是个小孩子吗?你不知道?”

萨沙长叹一声,从他手里拿过吉他来,奏起了一支悲凉的曲调,听着这个曲调会使你突然变得忧伤,而想独自沉默一会儿。

他们默默地沿着空旷无人的大街走着,踏着深秋的落叶,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一片一片潮湿的初雪已经落在他们的鸭舌帽上和衣服领上了。冬天已经来到了市镇。

“于是,毛茸茸的、雪花纷飞的冬天,从那光秃秃的树枝上吹落了最后几片枯叶。……”

在雪花飞舞的白色雾帷中,慢慢地出现了雪装的市镇的房屋。烟囱里冒着轻烟。乌鸦像一些小黑点似的在雪上跳着。孩子们坐着小雪橇从小山上往下滑去。

在这一切景色的上空,回荡着丹尼亚的平静的、沉思的声音:

“房屋戴上了白帽,树木披上了白色的皮袄,篱笆挂上了白色的绒毯。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严寒老人给房屋的窗户涂上了纤细的冰的花纹……冰的花纹……”

丹尼亚在教室里,在书桌的一行行间,缓缓踱着,手里拿着一个小本,从容地口授着,让学生们默写。

“然而房间里却是那么温暧,舒适,俨如没有冬天……俨如没有冬天。……”

学生们埋头在练习簿上写着,握在粗硬的、不灵巧的手指间的笔,发出嚓嚓的响声。

“炉中多树脂的劈柴,不时哔剥作响……”

阿莉亚由于专心一意而咬了一下辫梢,努力地描着字母。头发蓬乱的费加,把笔微微地斜在纸上,迅速地写着。萨沙越过他的肩膀偷望了一眼,没有把握地打上了一个逗点。

“萨甫钦科!”丹尼亚停在他面前。“您要是再看别人的笔记本,您就会得两分!”

“您以为,我不看就能多得一分吗?”萨沙冷笑着,不高兴地从别人的笔记本上调开头去。

“当你从严寒中走进屋里,”丹尼亚狠狠地着了他一眼,继续口授道,“烤得全身温暖,你就会忘记在门外还有风雪和寒冷……风雪和寒冷。……您为什么不写?米古尔科,您怎么了?!”

尖鼻子的米古尔科用手托着头,睡着了,当他听到高声喊他以后,哆嗦了一下,一跃而起。

“啊?……什么?……”他用奇怪的、惺忪的眼睛看着丹尼亚。

“要睡觉,回家睡去!”丹尼亚恼怒地说。“您怎么不害羞?!”

“我,您知道……”还没有完全醒过来的米古尔科不好意思地辩解着。

“这有什么可害羞的呢?!”坐在后排书桌上的火红色额发的依什先科抬起身来,坚决地替他鸣不平。“人家夜里送妻子进产院,白天又干了一天活……一昼夜没睡了。”

丹尼亚看了看米古尔科身旁的玛路霞的空位子,轻声地、抱歉她说:

“您回家吧……回去吧……”

米古尔科慢慢地把书收拾好,走出教室,关上了门。

“就连冬天的太阳斜射的先辉,”丹尼亚继续口授道,“也显得那么温柔。冬天的白昼暂短,冬天的黑夜漫长。……”

丹尼亚的声音愈来愈小,终于变成了很难听清楚的喃喃低语。

空荡荡的教员休息室里,只剩下了丹尼亚一个人,她坐在摆着暗淡的台灯的写字台前,用修得尖尖的红铅笔逐行批改着笔记本。

“‘冬天的黑夜漫长……’。长,少了一个……‘Н’……‘在正午前,太阳出来了,它用寒冷的光线照射着封冻的大地……’大地后面,是逗点……‘在天边漫游,但没有……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她出乎意料地读到了自己的名字,不觉惊讶地用铅笔涂抹着……

在她批改的这个笔记本里,写得很整齐的默写突然中断了,后面出现了歪斜矫健的笔迹: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笔记本里这样写道,“这些个诗情画意简直使我烦透了。最好您还是告诉我,您今儿晚上打算做什么?”

丹尼亚刹那间楞住了,茫然若失,但过一会儿,她一个叉叉又一个叉叉地涂掉了加写的字句,气愤地阖上了笔记本。

在笔记本的封面上,用同样矫健的笔迹写着它的所有者的名字:“亚·萨甫钦科”。

这天晚上,工厂文化宫的正面门楼上灯火辉煌。

文化宫的前厅人群熙攘,一片欢笑声和嘈杂声。

在巨大的“文化宫今日活动”的布告牌里,挂着这样的通知:

联欢晚会

同马丁炉车间的青年炼钢工人联合举行

报告会

报告后举行舞会,唱片伴奏

凭票入场

“多么不公平!”尤拉歪戴着大耳帽,两手插在毛皮短上衣的口袋里,和他的两个穿着镇上最时髦的服装、已经不很清醒的朋友,并排站在告示牌前面。“报告会写得又粗又大,舞会就写得又细又小……干吗不倒过来?!”

他的朋友们友善地大笑起来。

“噢,齐诺奇卡,亲爱的!”尤拉兴致勃勃地欢迎走进前厅里来的齐娜。

她穿着新的丝绸衣服,胸前别着一朵假花。

“您今儿打扮得有多漂亮呀!是来会您的炼钢工人的吗?”

“修干吗不脱外衣?”齐娜亲切地探问。“没拿到票吗?”

“没拿到炼钢工人,”尤拉冷笑道。“大家伙找啊,找,腿都要跑断了。他早就出门了,可没到这儿来。……”

“那他在哪儿?”齐娜不胜惊讶。

尤拉把两手一摊。

“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学校的窗户,在复盖着一层毛茸茸的柔雪的严冬树木的枝条后面,像一块块长方形的黑洞洞。只有一扇窗户里闪着亮光。但是突然,连这一扇也变得漆黑一片了。

学校出口的大门嘎地响了一声,一阵卷着白色雪花的旋风随即向大门扑过去。丹尼亚把头紧紧地偎在暧和的大衣领里,走到黑暗的台阶上来。她刚刚迈出一只脚,不知怎么一滑,就摔倒了。但一只有力的手温柔地抱住了她,扶她站了起来。

“看您累得都站不住了。”

丹尼亚惊慌地抖了一下。

“谁?”

“老朋友!”萨沙在黑暗里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他的帽子、衣领、肩膀,甚至眉毛,都敷上了一层薄雪。“吓着了吗?”

“谢谢,”丹尼亚的脸变得冷淡起来。“没什么,只不过没有想到。”

“可是我却想到您了!”

丹尼亚惊讶地抬起头来。

“为什么?……”

“您知道!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萨沙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张硬硬的长方形纸片,“我们今天在文化宫开晚会,跳舞,有唱片伴奏。……”

“那又怎么样?”

“票子,”萨沙长吁一声,“是两个人的……可是现在只有,”他苦恼地用手掌摸摸脸颊,“一个人……问题就是……您明白了吗?”

“不怎么明白。”

“需要再找一个人。”

萨沙微笑地看着她,突然向她走近一步,热情地,以恳求的口吻说道:

“别拒绝吧,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我等了整整一个钟头了!”

“白费,”丹尼亚用冰冷的目光打量了他一眼,推开学校围墙的篱笆门,迅速地顺着大街走去。

萨沙十分沮丧,迟疑了一会儿,也跟着她走去。他在校园门口赶上了她,过了校园的大门就是从学校直达市镇中心的马路。他的眼睛忧郁地望着。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我觉得很难过——您为什么总是拿这样不好的态度……”

“对谁?”丹尼亚不耐烦地转过头来。

“对我……”

他们沿着被雪复盖的林荫路走着,两旁的树木蒙上了一层绒毛一样的白霜。

“您到这儿以后,从来都不出来走走,哪儿也不露面。坐在四堵墙里,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似的……难道能这样吗?”

丹尼亚骤然停住脚步,向他转过身来。

“谁知道,”萨沙把手放在自己的左胸前。“也许,它请求了?……”

“您自己听起来,也不觉得讨厌吗?”丹尼亚问道。

“什么?……”萨沙惶乱地说。

“说出这样一些……蠢话!”她很可能本想说出一个更刺耳的字眼,但是终于忍住了,连头也没有回,向前走去。

萨沙叹息了一声,重新追了上去。

她走下校园的小石阶,一脚陷进了雪里。他很快地跑到她的面前,拦住了她的去路。

“你要做什么?!”她声色俱厉地问。

“我们去吧,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我请求您!”

“让我过去。……”

“我不能……那儿已经开始了。您同意了吧!”

“您就是用这种方法来取得同意的吗?!”丹尼亚愤怒地眯细着眼睛。

萨沙没有作声,微笑着。

“躲开!”

“塔吉雅娜·谢尔盖……”但萨沙没有来得及说完。

丹尼亚朝他胸前猛地推了一把,但她推了他以后,自己也保持不住平衡,于是两人不由得顺着溜滑的台阶溜了下来,几乎撞个满怀,倒在柔软的雪堆里。

在这一瞬间,两个人都惶乱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然后,他们差不多同时站了起来。萨沙过去扶着丹尼亚,与她刚刚站稳,他就突然把她轻轻地拉近自己,把头俯向她的脸庞,可是在他的嘴唇就要挨上她的嘴唇的时候,她却挥起了手臂,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嘴巴。

萨沙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但丹尼亚却把拳头凑近嘴边,仿佛打疼了的并不是他,而是她自己似的。丹尼亚迷迷惘惘地看了他一眼,几乎是跑了开去。

萨沙心情烦乱,同样迷迷惘惘地用手掌捂住面颊,望着她的背影。

“第一个吻,”他轻轻地说,“多么热烈……”

文化宫宽阔的大厅里,响起了第一首圆舞曲。听完报告以后,青年们便纷纷涌到这儿来,现在他们已经分成一对对的了。大厅旋即充满了衣服的綷縩声,脚步的沙沙声。

“丹纽莎,原谅我,我去去就来,”克鲁申柯夫看到在大厅对面的尽头上有阿莉亚的一对熟悉的小辫子和那张可爱的脸,不好意思地说道。

丹尼亚还是到文化宫的晚会上来了,但不是跟萨沙,而是跟克鲁申柯夫一起来的。她跟他并排站在一根圆柱旁边,偷偷地环顾着周围。

“我去去就来,”克鲁申柯夫又说了一遍,鼓励地向她点点头,然后就卷入了翩翩起舞的人们的五彩缤纷、尽情旋转的旋涡,迂迴曲折地向前穿行。

但当他刚刚走到……

“这么说,您是不愿意和我跳舞啦?!”尤拉已经站在了小安乐椅里的阿莉亚的面前,他无精打采,面带抱怨。“请问,这么突如其来,究竟都为了什么缘故?!”

“咱们合不到一块儿,”阿莉亚直截了当地回答。“各人的脚步就不一样。”

“这是从什么时候起的?”尤拉满含妒意地蹙着眉头。“‘大概’就是从那个工程师露面的时候……我明白了,我全都明白了,看上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了?!”

“蠢货,”阿莉亚气得满脸通红。

“您侮辱我!”尤拉伤心地摇摇头。“阿莉克,亲爱的,”他冲动地走到她的跟前。“你要了解我的心!这些工程师们……你没看见他们和女教师站在一块儿……他们今天跟您……明天又跟别人……可我……”他还没有说完,就看到克鲁申柯夫已经走到他的身边。

“晚安,阿莉亚,”克鲁申柯夫不安地微笑着说。

“祝您健康!”尤拉转过身来,面对着他。

克鲁申柯夫看也没有看他,仿佛很本就没有注意到他也在场。

“您怎么没有跳舞?”他对阿莉亚微笑了一下。“请允许我请您……”

“也许,您该先请求别人的允许吧?”尤拉向他移近了一步。“有人在您以前就邀请过……”

“您要做什么?”克鲁审柯夫厉声说。

阿莉亚赶忙站在他们两人中间,把手搭在克鲁申柯夫的肩上。

“咱们跳吧,尼古拉·尼古拉也维奇……”说着便同他跳起了华尔兹。

“原来,是这样!”尤拉恨恨地嘟囔了一句,看着他们的背影。“哼,有什么了不起!”他推撞着跳舞的人们,走掉了。

音乐宏亮地鸣响着。一对对舞伴都在华尔兹舞曲的伴奏下,迅速地、愉快地旋转着。只有丹尼亚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被跳舞的人挤得紧靠着圆柱。

她的学生们跳着华尔兹舞,快活地看着她。突然,扩音器里响起了《学校圆舞曲》。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火红额发的依什先科离开了跳舞的人群,出现在她面前。他的眼睛充满热情,炯炯发光。“《学校圆舞曲》,是特为您放的……‘我们早已成年……’”他随着唱片唱道,把一只手放在胸前。“可以请您跳吗?!”

“我不跳,”丹尼亚赶忙说,她在学生们的嘲弄的目光下,挤着走向出口。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在出口处,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喊住了她。

头发蓬乱的费加站在她面前,笨拙地倒换着脚。

“我不跳,”丹尼亚迅速地说。

“我也不跳,”费加腼腼腆腆地揉搓着一个破笔记本。“我,我……是想向您请教,请您读一下……”

“读一下什么?”丹尼亚惊异地问。

“什么诗?”丹尼亚微笑地看着他。这个羞羞答答然而又非当坚决的小伙子,博得了她的好感。

“自己写的……”费加不好意思地揉着笔记本。“我在这儿……写给自己看的……不过有的地方韵押的不太合适……总而言之……我很想听听您的批评。……”

“就在这儿吗?”丹尼亚不由地微笑起来。

“为什么在这儿,”费加高兴了,他做了一个手势,请她跟着他走。“我们文化宫地方多着呢。……”

当他们从茶点部经过的时候,头发蓬乱、满面红光的米古尔科,从坐着一群吵吵闹闹的小伙子们的桌子后面,迎着他们站了起来。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祝贺我吧……我生了一个女儿,十一磅,”说着,他递给她一个盛着香槟酒的高脚酒杯,请求道:“为了我的小女儿,您同我们干一杯吧,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

在邻近的小桌上,坐着愁眉苦脸的尤拉和他的两个朋友,他用头指了一下在远处跳着舞的克鲁申柯夫和阿莉亚,在热心地向他的朋友们解释着什么。朋友们会意地点点头,站了起来,等阿莉亚和克鲁申柯夫跳到他们跟前的时候,他们也和他俩并排在一起,叉腰张臂、怪模怪样地跳了起来。他们仿佛是无意之间撞了一下克鲁申柯夫。道了歉……可是又撞……

这时,丹尼亚和费加已经来到了舞厅上面的看楼上。下面,传来了音乐声,衣服的綷縩声,脚步的沙沙声。费加打开了小练习本,但并不看她,只是激动而口吃地说:

“好的……那我就给您念最近写的一首吧,题目是《献给我的朋友》。”

他长吁了一口气,给自己壮壮胆,开始念道:

我的朋友是个看来平常的青年,

他不是驰名的吉他手,

只不过是个马丁炉的炼钢工,

晚上他就坐到书桌后。

但是他的胆量并没有支持很久:

他白天和火焰,晚上和书本战斗,

他已经习惯于赶到时间的前头……

他的声音愈来愈小,后来简直没有了:

他到工厂来时还是个小孩,

现在已经成了火焰的主宰……

最后几个字,几乎完全被他自己吞了下去,楼下传来的音乐声掩盖了一切,丹尼亚一点也没听清楚这最后的几个字究竟是什么。她微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耳朵。

费加深呼了一口气,继续朗诵着,但声音已经高些了,也更有表情了:

现在己经成了火焰的主宰!

家里有母亲、妹妹和弟弟,

父亲的照片挂在墙上,

一颗步枪的子弹射中了他,

他英勇地战死在疆场。

是的,你有时会感到痛苦,

费加已经完全放开了喉咙,继续高声朗诵道:

但是我的好友,不要畏惧。

我承认,有的人会比你轻松

但没有人比你更加幸运。

费加停了下来,怯生生地瞥了丹尼亚一眼,等待着她的评定。

“您觉得怎么样?”

丹尼亚没有来得及回答。下面的音乐声突然中断了,听到了吵嚷的说话声和喊叫声。他们两人扶着看楼的栏杆弯下身去,看到在大厅的中央聚集着一大群人,正当中站着阿莉亚、克鲁申柯夫、抡着手臂的尤拉和他的那两个妨碍克鲁申柯夫跳舞的朋友。人们挤拢来,又闪开去,有两位佩着红臂章的值班员,把死命挣扎的尤拉带出了人群,凯旋似的把他送到出口。

音乐又响了起来,一对对的舞伴又开始翩翩起舞。

“您觉得怎么样?”费加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诗写得还不十分完美,”她老实地说,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不过您写的是一位很好的人……您的这位朋友是谁?”丹尼亚突然问道。“要不就是您虚构的人物?”

“为什么是虚构的?”费加诧异起来。“我写的是萨沙……是萨甫钦科……”

“萨甫钦科?”丹尼亚感到惊讶地说。“有点不大像……”

费加懂得了她的意思。

“您还不很了解他,”他说道。“您不要以为他一直都是这样的……最近一个时期,他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向刚刚送出尤拉的那个门口点点头。“是有这么一帮人,可是……您别想着……”

“可我完全没有想过他,”丹尼亚的脸突然泛起红晕,赶忙回答。

“萨申卡!唉哟,真是稀客!”胖胖的齐娜妈妈高兴得拍了拍手。“进来,快进来吧!”

“您好!”萨沙站在厨房门坎上。厨房里桌子上,椅子上,绳子上,到处都放满和挂满了连衣裙、女裙上衣、裙子、晨衣。

“你好,你好,”妈妈温柔地微笑着。她穿着长衫,卷着袖子站在桌子旁边,用一个带把的啤酒杯,往雾气腾腾的衣服上喷水,利落地操纵着熨斗。“我一天到晚老是忙啊忙的,熨的都是齐诺奇卡的衣服。”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都是为了她,为了她呀……也为了未来的女婿。他可以讨个现成的媳妇,我什么都给办得舒舒齐齐的了,他会没有什么好抱怨的……齐诺奇卡!”她拖长声音转着,“萨申卡到咱们家来了!”说着,她抱起熨好的衣服,飘飘然走出了厨房。

齐娜从大房间里迎面走来,用梳子梳着刚刚洗过的披散的头发。

她停住脚步,移开落在眼腈上的一络头发,可是猛然愣住了。萨沙没有在厨房里。

她茫然地左右搜寻着,突然,发现了他。他正背对着她,站在丹尼亚房间的半敞着的小门后边。

她满心气愤地快步走到他的跟前。

“你在这儿干什么?”

萨沙一怔,转过身来。

“啊,你好。”在他的声音里有一股敌意的冷嘲味道。“我来看看你们的房客过得怎么样……每月二百五十个卢布……”

“过得怎么样?!”齐娜由于怨恨,脸都变得歪扭了。“你最好还是问问我们同她一起过得怎么样……满屋子都堆得乱七八糟的!”

萨沙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她。他在那窄小的房间里走了几步,房间窄得只要你稍稍走动,就难保不碰到一点什么。

他向周围望了望。这儿一切都变样了。桌子上,椅子上,窗台上,甚至桌子下面的报纸上,都放着书,许许多多的书。墙上挂着普希金、托尔斯泰、马雅可夫斯基的小照片。齐娜默默地注视着他,眼睛里充满了屈辱的痛苦。

“你怎么了,把到我们家来的路都忘了?”她向前走了一步,停在他身旁。“星期天大伙儿都来了,大家等啊,等啊……那天的舞跳得多带劲啊……还赌了酒令。我和铸造车间的巴什卡接了五次吻,”她挑衅地望了他一眼,好像是说:有你受的!

“祝你如意,”萨沙冷漠地说。他仔细地端详着摆在桌上的一帧镶在镜框里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长长脸、头发蓬松的青年人。

“首都的花花分子。你瞧那发式,活像个人猿泰山!”齐娜带着恶意的喜悦指着照片补充说:“她就和这帮人蹦跶惯了!”

“花花公子!”萨沙从桌子上拿起了照片,满怀嫉妒地看着亚历山大·布洛克的肖像。

门猛地吱了一声。两个人都一惊,楞住了。萨沙像被当场捉住了的小偷似的,手里拿着布洛克的照片。

丹尼亚站在房门口,皮大衣上盖满了霜,脸冻得绯红。

“晚上好!”她安静地说,但她的眼睛却明明在说着另外的一句话:“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呀?”

齐娜以亳不掩饰的冷酷的恶意望着她。

“您在这儿都搞了些什么?”她气冲冲地用手比划着整个房间。“主人一不留神,就乱翻天了。满屋子都堆的是破烂,简直成了垃圾箱了!还是有文化的人哪!”

“你先别嚷嚷!”萨沙一下子用手推开了齐娜。“你的房间根本就没有怎么样,不过比先前更光彩了。”说着,他毅然走近丹尼亚身边:“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请您原谅,我就这样闯到您这儿来了……也没有得到您的允许,”在他的声调里流露出了内心的不安。“我是来求您帮助的……”

“帮助?”丹尼亚低声问,他的不寻常的语调和出乎意料的来意,使丹尼亚感到惊讶。

“您知道,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萨沙沉重地喘了一口气。“您留的题,我感到很吃力……有许多地方弄不大清楚……总之,还需要……”他把两手一摊。“当然,如果您……不拒绝的话……”

“哪儿的话,”丹尼亚说道,她被他的请求感动了。“我非常愿意帮助您。这是我的责任。您都有些什么不清楚的地方?”她从椅子上拿掉一本书,邀请道:“请坐吧。”

“那好吧,”齐娜恶狠狠地咬着嘴唇,散开来的头发落到了她的眼睛上。“我事先告诉您!要么您把这些破烂收拾起来,要么您就……”她没有说完,就把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剩下了萨沙和丹尼亚两个人。丹尼亚慢慢地扬起头来,向齐娜走去的方向望了望,又环视了一下房间,轻声说道:

“您脱掉大衣吧……”

“我……”萨沙有些发窘了,但是他还是脱掉了大衣和帽子,把它们挂在小钉子上。

“您什么地方不清楚?”

“我……”萨沙开始说。

“噢,对了,”丹尼亚突然打断了他的话,看了看表。“真对不起……您是不是很急?”

“我?不,”萨沙摇摇头。

“您知道,一共只要二十分钟。”丹尼亚迅速地走到桌上的收音机前,插上了插头。“您请坐吧……”

萨沙听话地坐到椅子上,诧异地望着丹尼亚充满期待的脸。

“要不了多久,”丹尼亚又道了一次歉。“您稍等一下……”

“注意!”收音机里大声说道。“现在是听众音乐会节目时间。本台根据康拜因驾驶员纳乌明柯、电影放映员里亚波夫、女教师列甫钦科和其他听众的要求……”

萨沙迅速地瞥了丹尼亚一眼,仿佛在问,这位女教师列甫钦科是她呢,还是另外一个什么人?丹尼亚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作为回答,表示这个女教师就是她。

“现在开始播送,“广播员继续说道,“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钢琴演奏者列夫·奥鲍林,管弦乐队指挥格乌卡……”

广播员的讲话声透过掩着的房门传到厨房里,听起来很像是含混不清的喃喃低语。这时齐娜正好到厨房来从炉灶上取下滚沸的茶壶,她把广播员的声音当成了萨沙同丹尼亚的谈话声。她受到嫉妒的情感的驱使,踮着脚走近丹尼亚的房间,把耳朵紧贴在门上,想听一听他们在谈什么。

但房门里突然响起了强有力的音乐的和弦,根本就没有什么谈话声。

齐娜被这突如其来的音响吓得一跳,恐惧地向后退去。

这时,房间里又传出来第二个和弦,接着是第三个。厨房里已回响起由于隔着一层房门而显得稍稍被压低了的拉赫曼尼诺夫协奏曲的独特动听的音乐。齐娜无能为力地、狠狠地望了望房门。怎样同别人讲的话作斗争,她是知道的;但是,怎样同这不可解的音乐作斗争,她却不知道。

于是她熄了厨房里的灯,提着茶壶慢慢走到大房间里去,她的母亲已经在这儿的桌子上,在舒适美丽的灯伞下,摆好了茶杯和茶碟。

……而在丹尼亚的小房间里,仍然弥漫着音乐的和弦。仿佛是,房间真的变得更宽绰了,也更明亮了。

丹尼亚站在收音机旁,脸上泛起了红晕,显得更好看了。她的嘴唇微微颤动,重复着熟悉的乐句,她的眼神时刻变化着,紧紧地捕捉着这变化无常的音响的洪流。她已完全忘记了萨沙。

他自己也感到了这一点。他看着她,不知道做什么好。他坐在椅子上,简直如坐针毡一般的拘窘。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划了一根火柴,点着了一支烟。但马上他就体会到,这样做是不合适的,也是不必要的,于是灭掉了香烟,搜寻着放烟蒂的地方。

这时丹尼亚刚好把头转到他这边来,不由地微笑了。她看到,他像个小孩似的笨手笨脚地把烟蒂塞到火柴盒里,然后又把火柴盒藏进口袋。

但当萨沙再往她那面看的时候,她却连忙转过头去,他又只能看到她的背和脑后的发髻了。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这样陌生而且多余,于是悄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从钉子上取下了大衣和帽子;为了使丹尼亚不致在宏亮的音乐声中听到他的脚步声,便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旁,轻轻地打开门,最后一次看了看丹尼亚,又同样轻轻地把门拉上了……

他走进厨房,里面一片昏暗,只有从大房间里射来的一道明亮的光束。齐娜和她的妈妈正坐在那儿的桌前喝茶。他不想到这个舒适的小天地去……而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天地——在那里,那宏亮地响着的音乐他还不能十分理解,但却那么令他激动和喜悦,在那里,有丹尼亚正坐在桌旁——但通向那个天地的门,对他暂时还是关闭着的。

因此,他只好慢慢地穿过厨房,打开了第三道门,走到大街上去。

深夜,萨沙坐在写字台前。屋里的光线昏暗,写字台上挂着电灯。萨沙若有所思地咬着铅笔,身前摆着图纸、草图和一个薄薄的方格练习簿。

日落时分我同你相逢,

你用桨划破了湾里的流水——

从隔壁房间的半掩着的门后,传来了小女孩的低低的声音。

在这里,一个十四岁左右,长很像萨沙的小姑娘,穿着夜间的贴身衬衫,在床上微微欠身坐着,膝头上放着一大本厚书。而在另一张小一点的床上,睡着一个十一岁左右的小男孩。小家伙把鼻子埋到枕头底下,模样也有点像萨沙。

我爱你白色的衣裳,

如梦的美妙和我无缘……

“如梦的美妙?……”小姑娘困惑不解地重复了一遍。显然,她已无决定,如果没有旁人的帮助,她再也不想在这个句子上伤脑筋了,于是她稍稍提高一点声音,低声唤道:

“萨沙,萨沙!”

“睡吧!”萨沙头也没有回,严厉地命令着。

“你自己为什么不睡?”小姑娘理直气壮地回答。“可你起得比谁都早。”

“好了,好了,你要干什么?!”萨沙不高兴地放下了图纸,站起来,推开门,走到妹妹身旁,坐到床边上。“怎么回事?”

“在这儿,”小妹妹递给他那本书,用手指着她不懂的地方。“如梦的美妙——这该怎么讲?”

“如梦的美妙,”萨沙蹙起额头。“这……怎么跟你说呢……”他翻着书本,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而又不致损害自己的尊严和威信。“这……一般地说……”但突然他的眼睛惊呆了,生气地盯着书本。“你从那儿弄来的这本书?!”他早把什么美妙不美妙忘得一干二净了,声色俱厉地问。

“从图书馆借来的,”小妹妹一点也不懂是怎么一回事,小声回答。

萨沙茫然若失地眨了眨眼睛。

“这是什么人?!”

在书的卷头上印着一个头发蓬松、面孔瘦长的年青人的肖像,这正是摆在丹尼亚桌上,镶在小镜框里的那个人的照片。

“是个诗人。亚历山大·布洛克。”

“诗人?”萨沙带着疑惑的神情仔细地端详着照片。“奖金获得者?!”

“不知道,”小妹妹没有把握地说。

萨沙激动地翻着书。

“有传记吗?!”

“有吧……”

“啊!有了!诗人生于……”他不胜惊异地读道,“1880年,”他简直欣喜若狂。“那么说,是个老头子!”

“嗯,”小妹妹没有把握地肯定说。

现在,萨沙已经用完全另外一种眼光,一种善意的眼光来看这本书了。

“诗人!亚历山大!那么说,和我同名!(注2)他写了些什么?!”

“写的爱情,”小妹妹意味深长地微笑着。

“爱情……”萨沙突然中断了自己的话,严厉地看着妹妹。“好啊,等我给你个‘爱情’看看!”他发起火来了。“这算什么?!那一个,”他朝鼻子埋在枕头底下的小弟弟点点头,“一足球砸碎了教室的玻璃!这一个,一宿到明读什么爱情!我简直都把你们惯坏了!”

小妹妹惭愧地沉默着。

“根本不是什么教室,”突然从枕头下面发出了小弟弟的抱屈的声音,“是在走廊上……”

“啊,你还没有睡?!”萨沙转过身来,严厉地看着他:“你看我示马上就解下皮带来!”

“还是不解的好,”小弟弟毫无恐惧地说。

“为什么?!”

“裤子会掉下来的”……”

两张床都因为突发的大笑而颤动起来了。

“你们简直吵翻了天!”萨沙威吓地喊着,可是他自己也憋不住笑了。“妈妈一值班,你们就高兴了,是不是?!……睡觉!你们都给我睡!”说着,他用书朝两个人的屁股上各打了一下,熄了灯,紧紧地关上了门。

他站住了,打开书,慢慢地、沉思地一页一页翻着。他刚刚关上了的房门,突然吱的一声,房门口出现了他的小弟弟,身上穿着小裤叉和小背心。

“你光着脚丫子到哪儿去?”萨沙转过身来问他。

“什么到哪儿……”小弟弟有点难为情似的说。“就到那儿……”

“那儿!”萨沙急忙从自己脚上脱下了拖鞋,用眼神吩咐小弟弟穿上。“会着凉的!”

小弟弟不情愿地把脚伸到拖鞋里,踢踢踏踏地通过房间,走到去廊里去。萨沙来到写字台前,把布洛克放在一边,埋头看着自己的图纸。但这时,拖鞋又踢踢踏踏地走进了房间,从外面回来的小弟弟站到桌后萨沙的身旁。

他站下来,看了一会儿,然后以调皮的爱管闲事的神情问道:

“你这是在做什么,萨沙?做功课了?”

萨沙抬起头来,本想大发雷霆的,但是他却没有发作:

“这不是功课……”

“是什么?”小弟弟奇怪地问。

萨沙狡黯而喜悦地眯缝着眼睛。

“你告诉我,你呼吸什么东西?”

“怎么,什么东西?”小弟弟耸耸肩膀。“空气呗……”

“氧气,”萨沙纠正道。

“啊,啊……”小弟弟拖长语调说,仿佛他老早就懂得这个。

“可这个炉子,它也要吸氧气,”萨沙朝图纸点了点头,解释说。“我现在就是想让它呼吸得更顺畅一些。懂了吗?”

“不懂,”小弟弟摇摇头。

萨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一种出乎意外的如梦的神情问道:

“你跟我说;你喜欢咱们的姓——萨甫钦科吗?响亮吗?”

“好像很响亮,”弟弟想了一下,认真地回答。

“是啊,在你听起来,它很响亮,”萨沙痛苦地挥了挥手。“可是有些人听起来,它并不响亮……”

“谁听起来不响亮?”小弟第雄赳赳地探问,仿佛他立刻就要去找那些不喜欢他的姓的人算帐去。

“不过这并不重要,”萨沙说道。然而他的这句话与其说是向小弟弟说的,还不如说是对自己说的,他仿佛在极力想弄清一个什么问题。“譬如,拿拉赫曼尼诺夫来说吧,就很响亮……或者是这位,”他从桌子上拿起了书,“布洛克,”他信手把书打开来,高声读道:“‘我在黑暗的雨夜里走着,在一座古老屋子的窗口,认出了那双沉思的眼晴……’响亮吗?!”

“响亮,”小弟弟仿佛十分内行地肯定说。

“我也想要,”萨沙转向他,热情地说道,“让咱们的姓,发出响亮的声音!让大家都知道它!……也让她感觉到……”

“她是谁呀?”小弟弟调皮地看着他。

“炉子,”(注3)萨沙发出一声短短的叹息。

毫无疑问——大家都很清楚:他

像个小孩般爱上了塔吉雅娜!”(注4)

这些张臂伸腿的字迹,是用很粗的粉笔笔道写在教室黑板上的。在这些字句下面:有一个歪歪扭扭的斜体署名:

亚历山大·С……

“这是谁乱涂一通?!”

密密地围着黑板大笑着的学生们,客客气气地闪开了一条路,让面色阴沉、怒气冲冲的萨沙走过。他盛怒地看着黑板上的字句,更怒不可遏地看着挤在一起的同学们。

“谁干的!”他把手伸进黑板槽里,找着黑板擦。

“你仔细看看嘛!”一个学生朝着黑板上的署名点点头,噗哧一笑。

萨沙疑心重重地斜视着站在一旁的头发蓬乱的费加:

“也许,是你,诗人?!”

“你怎么了!”小伙子们把手一摊。“难道费加有能耐写出这样的诗吗?署名不是写得清清楚楚的:亚历山大·С……С就是谢尔盖耶维奇(注5)……这是普希金嘛。古典诗人!”

整个教室响起一片欢乐的哄笑声。

“好啊,你们……”萨沙没有找到合适的字眼,也没有找到黑板檫,只得用袖子在黑板上来回擦着。“看你们干了些……”但他既没有来得及说完,也没有来得及擦完。

随着刺耳的铃声,门打开了。在教室的门口,出现了丹尼亚,手里拿着教室日志。学生们慌慌张张地向后退去,急忙坐在自己的坐位上。萨沙无地自容地紧紧靠着黑板,挡着上面的字迹……

“您为什么不坐下,萨甫钦科?”

“我……”萨沙尴尬地说,一面用背擦着黑板。“我这儿……”他用背把整个黑板都擦过了一遍。“没什么!”这时他才轻松地喘了一口气,回到座位上。

黑板上留下了一条条擦得不干净的、乱糟糟的白道道。萨沙的后背和袖子满都是粉笔灰。丹尼亚惊奇地望着他。

“同志们!”她稍等了一会儿,开始讲课。“从最近一次作文里看出,你们还不能很正确地使用直接引用语……所以我今天再重复讲一讲直接引用语的文法规则。”丹尼亚转向黑板。“黑板怎么这么脏?谁值日?”

“我,”萨沙从书桌后站了起来。

“黑板擦哪儿去了?”

萨沙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眨了眨眼。

“不见了……我这就去……找……”

“您坐下吧,”丹尼亚阻止了他。“在上课以前就该把这些都准备好。”说着,她扶着黑板的边缘,顺着旋轴把黑板转了一周。黑板转了过来,停稳了。

在先前对着墙,而现在转过来面对着教室的黑板上,有着用粉笔写的笔道很重的字迹:

唉,塔吉雅娜不是小孩子了

老太太唉声叹气地说

到了安顿姑娘出嫁的时候

可是我把她怎么办

老是毅然决然地:我不要

她是不是恋爱了,爱的谁呢!!!!!!(注6)

“这回可糟了,”在寂静的教室里响起了不知是谁的惊讶的喊声。

丹尼亚默默读着黑扳上的字句。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在颤抖。但是当她面向教室的时候,她的眼睛却又是那样坦率而且平静。

“我很高兴,”她慢慢地说,“你们能复习学过的功课,虽然用的是这种方式。不过,你们把普希金完全引用错了。值日的同志,请把这擦掉!”

萨沙慢吞吞地从书桌后站了起来。

“我不擦!”

丹尼亚心烦意乱地望着他,她的嘴角又开始向下弯去。

“谁写的谁擦!”萨沙气冲冲地说,皱着眉头环顾了教室一眼。“要不我就拿他的鼻子……当黑板擦……”

整个教室怀着鬼胎一般,惶惑地沉默着。

“萨甫钦科,您坐下吧!”丹尼亚紧紧地咬着嘴唇,说道。

“他站起来,我才坐下!”萨沙用拳头敲了一下书桌。“是谁在黑板上涂的这些蠢话?”

教室里沉默着。所有的人都难堪地、愁眉不展地往地下望着。

“任尼卡,站起来吧,要不我们就把你揪起来!”突然在一片寂静中,响起了费加的清楚的声音。“是你的笔迹!”

火红额发、矮壮身材的依什先科,慢慢地、侧着身子从书桌后站了起来。

“好啊,原来是你……”萨沙气吁吁地说。“擦掉!”

依什先科慢慢地走过过道,来到黑板前。

“萨甫钦科,我请您坐下!”丹尼亚严厉地说过以后:转向依什先科。“您等一会儿再擦。”她的眼睛里闪现出一种几乎难以觉察的喜悦的光辉。“请您朗诵一下……”

“我……”依什先科的睫毛恐惧地抖动了一下,而他的脸,就是不朗诵,也早已羞得通红了,上面渗出了一层滚热的汗珠。

“对,就是您,”丹尼亚肯定道。“勇敢点。难道您还认不出自己的笔迹吗?”

“‘唉……唉,塔吉雅娜不是小孩子了,’”依什先科很费力地翕动着干枯的嘴唇读着。

“好。这是谁的话?”丹尼亚打断了他。

“是……是老太婆的原话……”依什先科从嗓子眼里挤出一点点小声说。

“那么说,这就是……”丹尼迪说道。

“直接引用语,”依什先科好不容易地小声说出。

“往下念吧,”丹尼亚说。

“‘老……老太太……唉……唉声叹气地说,’”依什先科口吃地念着。

“这是什么?”

“间接引用语……”

“不,这是作者的话,”丹尼亚纠正道。“我们应当怎样把直接引用语同作者的话分开来呢?”

“我可以回去了吗?”依什先科低声问。

但是丹尼亚没有作声,她在等待着回答。

“先打一个逗点……然后划……一个连词符号,”依什先科透过紧紧咬着的牙缝,吃力地说了出来。

“是破折号,”丹尼亚平静地指出了他的错误。“您为什么没有分开呢?请您拿支粉笔!”

依什先科拿起了粉笔,敲了敲,上面的粉末散落下来。他用颤抖的手划上了符号。

“现在你可以擦掉它,回去坐下了,”她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面向着教室:“这样,通过分析这个例子,我们大家都可以认识到,”她沉默了片刻,“如果有谁爱在黑板上写点什么,那么他总该写得不至于让自己、让黑板脸红!”

教室里一片死寂。

依什先科满脸通红,额发散乱,满头大汗,拼命用手帕擦着黑板,仿佛要把它擦穿似的。

“哎,你呀!”萨沙高声而带嘲笑地对着整个教室说。“依什先科!”

“萨甫钦科!”丹尼亚急剧地向他转过身来。“如果您再哼一声,我就请您离开教室!”但她的眼晴向他说出的,却是完全不同的——友好而充满感谢的话语。

上完课以后,天色已经很晚了。学生们成群结队、吵吵嚷嚷地走下台阶,穿过学校围墙的篱笆门,走到大街上。

萨沙靠着围墙,站在篱笆门旁边,若有所思地抽着烟。塞在大衣襟下的书和笔记,凸起一个大包。

小伙子们从他身边走过,打量着他。有的挥手,有的点头向他道着再见。萨沙用手碰了一下打他身边走过的费加。

“顺便给我带回去吧,”他拿出了书,请求道。

“好,”费加点点头。

“咱们这是在等谁呀?!”火红额发的依什先科停在萨沙面前。他的眼睛里闪露着敌意。

“走吧,走吧,”萨沙含糊地说。

“你们看,”依什先科离开了萨沙,快活地向小伙子们使了个眼色。“还骂我呢。可我说的恰恰是神圣的真理……”

小伙子们相向而笑,隐没在黑暗中。大街又复归于沉寂……

学校入口的大门吱嘎嘎地响了。丹尼亚拿着皮包和一叠笔记本,通过院子向篱笆门走来。她看见了萨沙,迷地停了下来。

萨沙虽然是在等她,但突然他也迷乱起来,烟卷在他的嘴里无助地跳了一下。

“您,”丹尼亚讷讷地说。“为什么……不回家,萨甫钦科?”

“我……”萨沙也讷讷了起来。“我是在等……等依斯托里克……我要跟他……”

“不过他……大概……马上就会出来……”丹尼亚迟疑地点点头,向大街走去。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

萨沙三步两步地追上了她。她转过头来。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我……”在他的声音里隐含着请求,“我,您看得出来,不是在等他……我是回家去……”

“那您应该朝那面走,”丹尼亚低声说。

萨沙负罪似的低下了头。

“萨甫钦科,不要,”丹尼亚低声地、恳切地说,碰到了他的手。“不要……”

但是她却没有来得及说完,究竟不要什么。克鲁申柯夫和阿列申娜这一对,手挽着手,从大街的拐角处迎面向他们走过来了。

“噢,”阿莉亚看到丹尼亚,吓了一跳。“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

“啊,阿列申娜!”丹尼亚点着头。她非常高兴这次意料之外的相逢,因为它打断了正在使她苦恼的谈话。“您为什么要旷课?!”

“我,”阿莉亚遮遮掩掩地喃喃着,瞟了克鲁申柯夫一眼。“您知道,我……”

“我知道啦,”丹尼亚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克鲁申柯夫。

“你想到哪儿去了,丹纽莎,”克鲁申柯夫不好意思了,“我们的确是让工作给耽误了,你知道,有些紧急的化验……”

“啊,化验还带着备用皮鞋呢,”丹尼亚打断了他,嘲弄地对着克鲁申柯夫抱着的包裹点点头。有一只漆皮鞋的鞋后跟,挤破了包着皮鞋的报纸,探出头来。

克鲁申柯夫和阿莉亚都憋不住了了,大声笑了起来。

“走吧,丹纽莎,”克鲁申柯夫想趁势收场,换起了她的手臂,拉着她就往前走去。“你是回家吗?咱们一道走,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他转过身来:“萨沙,你干吗站着?走啊!”

“我该朝那面走,”萨沙无精打采地说,烦恼地看着离去的三个人的背影。

“向学者致敬!”

萨沙回过头来。从黑地里走来的尤拉站到了他的身旁,嘲讽地微笑着。尤拉敞着大衣,抱着吉他,胳膊上挽着两个戴着同样的帽子、梳着同样发式的姑娘。

“你只顾拼命用功,人都瘦了。我真可怜你,萨肖克。”

“为什么?”萨沙感兴趣地问。

“你一个劲儿钻呀钻的,”尤拉朝着同阿莉亚和丹尼亚一道离去的克鲁申柯夫点点头,“可是人家送她回家……一下子弄了两个!”他威胁地挥了挥拳头。

“可你呢?!”萨沙用头向尤拉的两个女伴点了点,问道。

“嗬,我倒忘了,”尤拉忽然想起似的,“让我来介绍:这都是我的未婚妻——莉多奇卡和拉亚,”他温存地拥抱着她们两个。

“塔亚,”姑娘脸红了,纠正道。

“噢,对了,对了,”尤拉点着头,“我来介绍!”

“下一次再介绍吧,”萨沙垂头丧气地说,默默地沿着大街走去。

尤拉怏怏不乐地看着他的身影。

“我如小亲亲,我的小鱼们,对不起!”他毫无礼貌地推开了两个姑娘,迈着大步追上了萨沙。

他们沿着闪着银白色雪光的扎列赤纳亚大街,缓缓走着。

“你是怎么回事,萨肖克,难道你真的完全躲开我们了?”尤拉愁眉苦脸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告诉你,你真损失不小。这会儿我们已经凑成了一帮,声势可真浩大啊。有我,有任尼奇卡,有铸造车间的尼古拉,还有姑娘们,”他兴高采烈地摇头摆脑。“真带劲……”

“你和你的那些姑娘们,都给我收起来吧,”萨沙郁郁地说。

“哼,我明白了,”尤拉会意地冷笑道。“现在,只有一个人叫你感到兴趣。”他弹了一下吉他,含着眼泪唱了起来:“塔吉雅娜,你可记得那黄金色的日子,那丁香花丛和树枝中的月光……”

“你给我住嘴吧,”萨沙请求。

“怎么,你不喜欢?”尤拉天真地问,他感到很惊奇。

“黄金色的日手……”萨沙怒气冲冲地,甚至还有一点可怕地看着他。突然,他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知道柴可夫斯基的交响曲吗?!”

“交响曲?!”尤拉有点茫然。

“或者,比如说……那个叫瓦斯泽卓夫的?!”

“是车库的那一个吗?!”尤拉点点头。

“你呀,车库的那一个!”萨沙把他的帽子拉到了眼睛上。

他们走到了萨沙家的篱笆门前。

有两个小家伙在篱笆门前的雪堆上撕打着、翻滚着、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而第三个——萨沙的小弟弟,却高踞篱笆门上,雄赳赳地挥动着大耳朵帽子。显无,他是这一场战斗的裁判。

“对了,”尤拉充满同情而略露嘲讽地看着萨沙。“你已经无可救药……”

“什么无可救药?”萨沙问。

“我是说,你已经无可救药地让她给搅昏了头了,”他不赞成地摇摇头,“你给她送交响曲去吧!让人家拿你寻开心……可是,清醒地看一看,还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娘儿们,像所有的娘儿们一样。……”

“你听着,尤拉!”萨沙愤怒地向他跨近一步。“如果你还想和我做朋友……最好你别侮辱她!”

尤拉委屈地撇着嘴。

“我又没有侮辱她,可是你看……那些工程师们……”

“什么工程师们?!”萨沙迅速昂起头来。

“没什么,我不过是顺便说说罢了,”尤拉说着,弹起吉他,奏起了一支非常愉快的曲调。

萨沙站了一会儿,仿佛陷入了沉思,但马上猝然转过身去。

“你们干什么,为什么在雪里打滚?!”他生气地提着手脚乱打乱踢的小家伙们的衣领,把他们拉了起来,抖掉他们身上的雪,推着他们的背说:“跑回家去吧!……你怎么还不睡觉?!”他从篱笆门上抱下了小弟弟,把他像个面口袋似的扛到肩膀上,背进屋去。

“萨什卡,放开我!喂,萨什卡!还早呢,”小弟弟在他的肩头上抗拒着。

尤拉嘲弄地目送着他们。

“去吧,去吧,学习去吧!”他挥着吉他喊道。“让人家把你当傻瓜!”

“公民,您的通行证!”当萨沙同刚刚交过班的工人们一起,成群结队地涌向工厂大门的时候,从号房的小窗口里伸出一只手来,使劲地抓住了他。

萨沙怔了一下,回过头来。小窗后面,是齐娜带着微笑的面孔。

“萨申卡,”齐娜把头从窗口探出来勉勉强强地保持着笑容,低声说道。“一看到你,不是上班就是下班的。大伙儿今天都来玩,你也来吗?”

“我有事,”萨沙沉着脸回答。

“今天是星期六,学校不是不上课吗?!”

“反正我有事。”

齐娜的脸变得阴黯了,眼睛里涌现了屈辱的泪水。

“我就不相信你有什么事!你听见了吗,我不相信!”

“我也没有强迫你相信,”萨沙冷淡地回答,挣脱了齐娜的手,从门口走了出去。

萨沙说的是实话,他今天晚上的确有事。

他坐在克鲁申柯夫窄小房间里的桌子后面,桌子上乱七八糟地堆着书和铅笔,盘子和电炉,电炉上有一壶滚开的水哗啦哗啦响着。他贪婪地吸着烟。

“萨沙,你看,我能给你说什么呢?”克鲁申柯夫靠在桌子角上,嘴里也衔着烟卷,慢慢地翻着写得不整齐的薄薄的练习簿。“我甚至还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萨沙诧异而茫然地反问。

克鲁申柯夫有些发窘了,他微笑着,仿佛是在道歉。

“你怎么了,萨沙,我是说,还不很明白,”接着他干脆以朋友的口吻说:“跟我说,萨沙,你在学校学得怎么样?比如说化学,还有物理。”

“问这干吗?”在他的声音里含着满大的委屈。“我觉得,这和物理化学没有一点关系。……”

“不,萨沙,大有关系,”克鲁申柯夫摇摇头。“你知道,你在这儿连这个都弄错了。……”

“连什么?”萨沙怏怏地抬起头来。

“这不是,你自己看看好了,”克鲁申柯夫又翻着笔记本,准备指给萨沙看一个地方,但在这时,走廊里响起了门铃声。“是找我的,”他说完,就放下了笔记本,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在房门口站着丹尼亚,她穿着大衣,戴着皮帽,腋下夹着一个胶合板的小匣子。

“啊,丹纽莎!你好!”克鲁申柯夫高兴极了。“你拿的什么?”

“秘密!”丹尼亚笑着把小木匣递给他。“没有我,不许你打开!”只是到这时候,她才看见了萨沙。“您好,萨甫钦科,”她略带窘态地,但仿佛也有一点喜悦地说。

“您好,”萨沙不自主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克鲁申柯夫帮助丹尼亚脱下大衣。

“哎呀,看你们抽得满屋是烟!”她挑剔地打量着房间。

看来,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到这儿来了,并且好像是在自己家里一样。她在椅子上铺了一张报纸,轻捷地站了上去,打开了小通风口。

“烟卷搁在桌上烧,火炉也搁在桌上烧,”她带着责备的嘲笑神情看着克鲁申柯夫。“看你,还是主人哪!年青的专家……简直是个老单身汉!”

“没什么,丹纽莎,都会弄好的,我会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克鲁申柯夫难为情地申辩。他已经打开了胶合板的小匣——邮包。“家里寄来的?!”

“家里寄来的,”丹尼亚点头。

萨沙退到一边,不安地倒换着脚,怏怏地看着他们。他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

“唉哟,我心爱的!”'克鲁申柯夫欢天喜地从小匣里取出了一包家常烙饼,拿起一个,咬了一口。尝着。“香极了!”

“你怎么一个人吃起来了……”丹尼亚匆忙地说着,从他手里抢下包裹,走到萨沙跟前。“您吃吧……”

“谢谢,”萨沙摇了摇头。

“快拿呀,”丹尼亚坚持着。

萨沙拿了一个小烙饼,老不乐意地咬下一口。

“怎么样,你喜欢吗?”克鲁申柯夫问,他塞得满嘴都是烙饼。“这都是她妈妈的手艺,”说着,他戏谑地丢了个眼色:“老实说,这样的丈母娘,不吃亏吧?”

“去你的吧,柯里亚,”丹尼亚脸红了,转身对他说。

可是萨沙却走到衣架前,取下了自己的外衣,默默地穿着。

“你哪儿去,萨沙?!”克鲁申柯夫惊讶地问。

“我得赶快回去,”萨沙说。

“你怎么了,等一会儿再走,”克鲁申柯夫想要留住他。

“咱们马上就喝茶,”丹尼亚亲切地接着说。

“喝完茶,咱们还得好好谈谈这个呢,”克鲁申柯夫从桌上拿起萨沙的薄笔记本说。

萨沙走到桌前,不高兴地冷笑一声:

“这有什么可谈的?!”

“这就好了,”克鲁申柯夫点点头。“你自己也同意不谈了。可是我现在说的不是指技术上的错误,我指的是你的那一部分,丹纽莎——你看……”

丹尼亚从他手里接过笔记本来,读着封皮上的字:

“《关于用法的建议》,”她微笑着摇摇头,“您怎么了,萨甫钦科……在前置词后面,‘用法’这个词该怎样变格?(注7)……我们已经讲过多少次了。”

“怎么样,”克鲁申柯夫叹息了一声,从她手里拿过笔记本来,对萨沙说:“看样子,还得再讲一次啊……”

“算了,”萨沙面红耳赤,夺过笔记本,慢慢地在手掌里揉着,然后喀嚓一声把它撕成两半。

“你做什么,萨沙?!”克鲁申柯夫大吃一惊地站了起来。

萨沙不作回答,把笔记本扔到桌上,急剧地转过身来,向门口走去。

“萨沙,你到哪儿去?!”克鲁申柯夫紧跟了他几步。

但他默默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丹尼亚和克鲁申柯夫茫然互相看着。

撕裂了的练习本像一团揉皱的废纸似的在桌上闪着白光。

“米古尔科·依……米古尔科·玛……”像往常一样,丹尼亚在肃静的教室里点着名。“罗果沃依……列温科……萨列依……萨甫钦科……”

头发蓬乱的费加从书桌后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今天不来了,”他不安地看着地面。

“他怎么了?”丹尼亚焦虑而激动地问。

“他……”费加笨拙地倒换了一下脚,小声说:“他病了……”

我还不知道春天已经来临,

大地冰雪消融,雨声阵阵……

但是你,我故乡的大街,

任阴霾满天,我对你也这般钟情(注8)……

歌声凄惋,沉抑的吉他声低低地给它伴奏。

萨沙和着衣服躺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指头顺着吉他的音栓移动着。与其说他在歌唱,还不如说他在哀诉。尤拉坐在他对面的桌旁,桌上摆着斟得满满的酒杯和开了的伏特卡酒瓶,他正在用刀切着香肠,同情地叹息着,瞟了朋友一眼。

在这条大街的屋檐下,

少年的我捕捉过白鸽的轻影;

就在这儿的十字路口,

我怀着柔情,和所爱的人相见相亲……

萨沙低声唱着。

“别难过了,萨肖克,”尤拉从桌上拿起斟满的一杯酒,递给萨沙。“你喝了吧,这样你会好过些,它会帮助……”

萨沙反对地摇摇头。

“怎么,不想喝?”尤拉耸耸肩膀。“随你的便吧,”他自己喝干了这杯酒,吃了一小块香肠。

如今,相见只能带来忧恨,

你何必苦苦地佔据着我的深心……

为什么,为什么在这广阔的世界

会有不能心心相印的爱情……

尤拉随着萨沙唱了起来,同情地看着他。

“看,你苦苦地想啊,钻啊,发明啊,可他呢,一下子就给你……”尤拉使劲地用刀子切下了一段香肠,“否定得干干净净……这是为什么?”

“什么?”萨沙中断了歌声,如梦初醒似的,转向尤拉问道。

尤拉知心地俯身对他说:

“他不喜欢你,因为你追求那个小娘儿……”他突然咽住了,“请原谅,那个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他这是拼命地想出你的丑,让人家看你是个大老粗……这还不是为了他自己更方便……”

“什么更方便?!”萨沙生气地问。

“他把阿莉亚弄得颠三倒四还不算,”尤拉愤愤地说,“他又来弄……好家伙,两条战线作战哪……你以为,他们,啊哟哟,是朋友?”尤拉带刺地冷笑了一声。“可不是吗,也许,在白天是朋友……”

“你听我说,尤尔卡!”萨沙骤然支着胳膊肘欠起身来。“你给我……”

“好了,好了,我住口,我住口,”尤拉调解地举起了双手。“那您就请吧……”他走近萨沙身旁,坐在沙发上。“一切照常……照旧踮着脚尖往学校跑,咳声叹气……可是大伙会笑你的。……”

“什么?!”萨沙昂起头来。

“什么!”尤拉带刺地说。“全班都在笑你……你像个小巴儿狗似的,在她的身后打转转。可她怎么对你呢?压根儿就没那么同事。你围着她转娜转哪,那你就一个劲儿转去吧。说不定这对她还有好处呢:成绩优良,出席率高,为这个,别人还会表扬她娜……可是谈到正经事上,人家有的是更有学问的,要你这个工厂里的工人,”他用手指尖戳了戳萨沙穿的粗毛线衫。“怕会弄脏……”

“你胡说!”萨沙怀着炽烈的屈辱的情感说道。

“我胡说,是我胡说,”尤拉冷笑道。“你只会围着人家打转转,可就不敢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你的工人的骄傲都跑到哪儿去了?!”

萨沙郁郁地看着他。

“什么时候要问,我就问!”

“等你去问的时候,那就晚了,”尤拉冷笑了一声。

萨沙猛然跳了起来,从桌上拿起一杯酒,一口气喝干,把空杯子啪的一声放到桌子上去。

“不关你的事!”

说着,他从衣架上拿下了棉袄和帽子,推开门,走上了大街。

课已经将近结束了……

“下一次大家要预备一下,”丹尼亚在口授课外作业,“莱蒙托夫的政治抒情诗的意义,背会《沉思》里的四节……”

……这时,教室的门突然打开了,大家转过头去,全都惊讶得楞住了:萨沙站在教室门口,上身穿着揉皱了的粗毛线衫,下身是工裤,裤腿塞在靴子里,面色苍白,眼睛炯炯发光。

“可以吗?……”

整个教室都惊异地看着他。

“您怎么来了?”丹尼亚小声问道。她的声音充满了激动和不安。“您不是……不大舒服?”

“为什么不舒服?”萨沙说道。“我很舒服!可以坐下吗?”

“当然,如果……”丹尼亚讷讷地说。“请坐吧。”

萨沙从门口往前走了几步、突然踉跄了一下,笨重地支住了旁边的书桌,把书桌后的女同学撞到了一旁。

“您怎么了?”丹尼亚惊慌地向他走来。

“没有什么,绊了一下,”萨沙断断续续地说着,走到自己的座位,坐在书桌后面……

他刚刚坐下,铃声就响了。

人们站起身来,互相交谈着,走出教室。有的人同情地、也有的人好奇地打量着萨沙。

丹尼亚低着头,在日志簿上记着什么。

一个人走过来,按住萨沙的肩膀。

“哎,你呀!”头发蓬乱的费加站在他面前,责备地摇着头。

“别碰我!”萨沙拿下了他的手。“去吧,去吧,我求你!”他直楞楞地看着费加,使费加只好转过身去,默默走掉。

只剩下萨沙一个人在教室里。丹尼亚仍在低头看着日志。

门外走廊上,一片课间休息的嘈杂声。

萨沙用手支着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丹尼亚。

她和他的目光相遇了。

“好吧,您既然来了,”她小声说道,很想对他表示一下自己的同情,“就请您把课外作业记下来。……”

“用得着吗?”萨沙有点让人纳闷地摇榣头。

“您最好还是回去休息……您为什么来了?”

“为什么?”萨沙缓缓地抬起头来。“难道您不知道?”他直直地看着她的眼晴。“我干吗要一个劲地往这儿跑!是为了要……为了要看到您!您不知道吗?!”

丹尼亚惘然不知所措。

他离开书臬,向她走近一步。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

“我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够了!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我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还充什么小学生!再也别来这一套了:什么当着您的面站在黑板前边哪!什么叫您的父名哪!什么记下课外作业哪!都可以免了!您直截了当跟我说……”

“跟您说什么?”丹尼亚的眼晴里露出了迷惘和惊慌。

教室的门吱地响了一声,闪出了一个人的脸。

萨沙猛然跳到门前,堵住了它:

“你等等!”

“我这就走!”那个走进来的人说。“我拿书包。”

“来得及。”萨沙把他推了出去,关上了门,用背顶着。“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您看得见,我为了您什么都可以去做,如果必要的话,就是死了,我也能走到这里来……不过,您看,”他突然中断了话语,用头指着自己不很好看的衣着,“我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一个工人,勤勤勉勉干活的人……对,现在是这样的人,将来也还是这样的人……您愿意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吗?!”

他向她俯过身去,离她更近了,突然,她闻到了伏特卡的气味,这时她明白了:原来他喝醉了。刚刚在她心灵中唤起的所有那一切美好的东西,一下子都熄灭了,变成了反感和屈辱。

“您在发烧!”她严厉地说。

“我早就发烧了。……”

走廊里传来了上课铃声。听到了走近的学生们的嘈杂声。萨沙用背顶着门。

“您回答吧,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

丹尼亚默默不语。……有人在拧门。

“喂,谁顶着门哪?!开开!……”

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挤满了一大群学生。

“你们怎么都在走廊里,同志们?”灰白胡须的老年人——学校校长,走近学生们,严肃地问。

“是这么同事……还是您自己去看看吧,”小伙子们给他让出路来,收敛起笑容回答道。

校长走到门前,火红额发的依什先科正站在那儿,枉然拧着门柄。

“关着哪,”他摊开双手。“他们不开!”说着,就用拳头拼命捶了起来。“开门哪,上课了!……”

“把门开开,”丹尼亚迅速地说。

但萨沙好像根本没有听见。

“您为什么不作声,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

门敲得愈来愈厉害了。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他做了一个要向她俯过身去的动作。

她慌忙闪到一边。萨沙的眼睛失去了光泽。

“那么说,您讨厌我?怕把您弄脏了?……我想得对吗?!”

“您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好了!”在丹尼亚的声音里震颤着痛苦屈辱的沮水。“您根本就是喝醉了……我请求您不要再是这个样子到教室里来!”

“啊,”萨沙的肩膀软弱无力了,他松开了门。“是这样……清楚了……”

一群吵吵嚷嚷的学生冲进了教室。灰白胡须的校长紧跟在他们的身后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事情,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校长莫名其妙地把手一摊,他看到萨沙面色阴沉,依着门框站着,而丹尼亚则面色苍白,竭力噙住眼泪。“你们这儿出了什么事?!……”

丹尼亚沉默不语。

“好吧,”萨沙说道。他仿佛根本就没有理会到这些局外人的存在。“一切都清楚了!”于是,他用肩膀一路冲撞着人群,急速地走出了教室。有几个学生带着关切的神情,跟着他跑了出去。跑在最前面的是头发蓬乱的费加,他停了一停,摇摇头,又继续跑着去追萨沙。一直到学校篱笆门旁的大街上,他才追上了他。

“你站下!”他抓住他的肩膀,拦住了他的去路。“你干了些什么?!”他使劲地摇撼着他,竭力使他清醒。“你做了些什么,你这个糊涂虫!”

“算了,费加,”萨沙猛然一下推开了费加的手。“算了!一切都清楚了!”于是他头也不回,迎着风和雪,迎着初起的暴风雪,向着大街走去。

这晚上的暴风雪可真不小。冷风像针刺一榉,螫着面颊、眼脸和额头。丹尼亚正赶着回家,她不得不侧着身子前进,用手挡着脸。

她用肩膀撞开了熟悉的篱笆门,走过熟悉的狗舍,用链子锁着的狗躲在狗舍里避风,听到人声,就唁唁地狂吠起来。丹尼亚来到台阶前,走上溜滑的阶石,用拳曲的戴着手套的手指敲着门。

门吱的一声打开了。

“啊,是你?!”齐娜披着一条毛披巾站在门口,她的脸由于屈辱和愤恨而抽搐着。“你给我滚!”

沉重的皮箱在丹尼亚脚下的台阶上咕咚响了一声。

“发生了什么事情?!”丹尼亚打了一个冷颤。

“给我滚,一点味儿也别留下!”

接着,第二只箱子、书和被褥都飞到了大街上……

“您这是在做什么?!”丹尼亚不由地向后退了几步,喊了起来。

“还有脸问哪!”齐娜向她投过狂怒的一瞥。“我们让你住进家里来,可是你是怎么报答我们来着……还是女教员呢!……跟这种女教员只能学会一样东西,就是怎么样抢小伙子!”说完,齐娜冲着芒然若失的丹尼亚,使劲地砰的一声关上了门,一阵风也似的穿过厨房,两手交叉着站在丹尼亚的小房间——过去的丹尼亚的小房间的门口。现在,这里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模样了:床上摆着一叠枕头,绘有小猫的壁毡,柜橱上摆着一个玩具小象……胖胖的齐娜妈妈穿上了长衫,对着镜子用卷发纸卷着头发,她赞许地向女儿点点头,满意地打着哽噎,仿佛在说:一切都很敏利,女儿,事情办得很好……

丹尼亚一个人站在狂风怒号、暴雪旋舞的院子里,看着她那一堆抛得乱七八糟的东西。她无力地坐到皮箱上,开始慢慢地捡起丢在雪上的书籍。

被链子锁着的狗,靠着它那狗的本能,已经嗅到女房客再也不是女主人的座上客,她已经成了外人了,于是从狗舍跳出,嘶哑地向她狂吠起来。

暴风雪还没有停息。它把雪花慷慨地撒落在萨沙和尤拉的身上。他们俩刚刚还在一处暖烘烘的地方,坐在摆着酒瓶的桌旁为萨沙排除烦恼,现在,在深更半夜里,他们才走了出来,沿着市镇的空荡大街,返回家去。暴风雪钻进他们的领子里,轻轻地拍打着他们的背,但萨沙和尤拉根本就没有顾到暴风雪。他们在大街当中走着,从这一头走到那一头,不时颠踬在坑洼里,尤拉还一面弹着吉他。所着他弹的曲调连死人都会跳起舞来。

从带雪的旋风里开来的一辆卡车,发出咬牙似的吱吱声猛然煞住,差一点没有把他们俩撞倒。

他们摇晃了一下,闪到路边的低矮的围墙旁,在围墙里面有几座二层楼的标准房屋。

“你们干吗往车轮底下钻!”司机从驾驶台里探出头来,挥动着拳头威吓道。“眼睛丢在家里了?!”

“得了,得了,”尤拉挥着吉他。“开车吧!”

汽车呜呜地响着,隐没在暴风雪里了。尤拉抖着大耳帽上的雪。萨沙坐到围墙的宽大石基上,用袖子挡着风,点燃了一根香烟。

“瞧,”尤拉突然朝着他们身前的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把头一点,不怀好意地冷笑一声。“他也没睡——思想家……”

在两层楼房的一片漆黑的窗户当中,只有楼下的一个窗户,射出了灯光。

“谁?”萨沙问。

“工程师,”尤拉从围墙上探过身去,威胁地摇着吉他。“唔呀呀,天!”突然,他把吉他放下来了,脸上痉挛地佯笑着。“我说的怎么样,萨肖克,你到这儿来看看吧!”

“我不看人家的窗户,”萨沙怏怏地打断了他。

“你就犯一次规吧,”尤拉劝说道。“真新鲜……你总是不相信我,现在你就会相信了。过来欣赏欣赏你的那个塔吉雅娜吧……”

“什么?!”萨沙站起来,走到围墙前。

“哪,”尤拉冷笑了一下,“明白了吧?!在铺床呢!……看见了吧,一切都是多么平平常常,可是你却自寻苦恼。……”

萨沙看着窗户,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浑身都在颤抖。

透过窗卢可以看见克鲁申柯夫的小房间,一张床,主人在床边站着。而丹尼亚……丹尼亚也在这儿,她在铺床。萨沙慢慢地低下了头,两只手无力地从围墙上垂了下来。

“瞧,灯也灭了,”尤拉点点头。

房间里的灯真的灭了。

“你在何方,你在何方,我圣洁的姑娘?!”尤拉弹起吉他,噙着眼泪唱道。“亲爱的,对着我微笑吧!”

萨沙面色惨白,全身战栗,紧握着拳头。

他突然从尤拉手里夺过吉他来,把它举起,对着窗户挥动着。……

“萨沙!”突然从旁边什么地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这太好了,刚好碰见你了。……”

萨沙一怔,转过头来。

克鲁申柯夫从楼房大门口快步走了过来,因为雪花落在脸上而皱着眉头。

“碰见了……”尤拉小声而带有威胁意味地模仿着克鲁申柯夫的声调。“不过,没什么……现在咱们可真是狭路相逢。……”

克鲁申柯夫走到围墙前。

“萨沙,”他的眼睛里露出不好意思的神情,“能不能在你那儿住一夜?”

“为什么?!”萨沙惊讶地问。

“你知道,真是意想不到,”克鲁申柯夫解释说,“主人把房子收回去了,把丹尼亚撵出来了,我让她暂时住在我这里,我自己就……”他摊开双手,“没地方……”

“为什么把她撵出来?”萨沙有些狐疑不定地问。

“她不说,”克鲁申柯夫耸耸肩膀。“给撵了,就是给撵了,不知道为什么……”

萨沙搜索似的看了他一刻,然后深深抽了一口长气,转过头来。突然,他使劲地用吉他顶住了尤拉的胸脯。

“拿着!”

“你怎么了?”尤拉惊慌地闪到后面去。

“拿着你的班都拉!”萨沙把吉他塞到他的手里。“滚!听见没有?!”

“到哪儿?”尤拉楞头楞脑地问。

“回家!”

萨沙的目光那么严厉可怕,使得尤拉不可能再有一刻犹豫,他只得向后退去,消失在黑暗里了。

“你们为什么吵嘴?”克鲁申柯夫诧异地问。

“没什么了不起的,”萨沙简短地回答。“咱们走吧,到我那儿去过夜……”

他们竖起衣领,并排走着,隐夜在暴风雪中。

尤拉夹着吉他,匆匆地钻进了工人宿舍静静的走廊里。

上了年纪的女门房,在小桌旁一盏孤寂的电灯下,编着手套。

“你哪儿去?”她着到了尤拉,不甶得一惊。“不行!”她坚决地拦住了他的去路。“都睡了……已经小半夜了!”

“丹尼婶婶,轻点,”尤拉把手指放到嘴唇上。“有急事,电报!”

从邻近的门里,探出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的脸,肩上披着长衫。

“您好!”尤拉点点头,趁机闪过了女门房,走到一个房门前,用吉他柄敲了敲。

“可以吗?!”没有等到回答,他就推开了房门。

已经脱掉衣服躺在床上的姑娘们,尖叫着钻进被窝里去了。正坐在床上看书的阿莉亚,连忙跳下来,跑到门口,愤怒地把尤拉推出房去,和他面对面地站在走廊里。

“你有什么事?!”

“阿莉克,”尤拉忧郁地说。“多新鲜呀!齐娜把女教员从家里撵出来了……”

“怎么,撵出来了?”阿莉亚感到很不安。

“完完全全撵出来了,连东西都扔出来了……”

在阿莉亚的脸上露出了同情和焦急。

“那……她现在怎么办哪?”

“你不用着急,”尤拉安抚道。“她找到了个年轻的专家,”他意味深长地看着阿莉亚,佯笑道:“他把她留下了。……”

一分铺盖铺在沙发上,另一分铺在地板上。

萨沙和克鲁申柯夫在脱衣服。

“我看,还是我睡地板吧,怎么样,萨沙?”克鲁申柯夫不好意思地说,但萨沙断然打断了他。

“这是给客人的地方,”他说着,就熄掉了房顶上的吊灯。

房里变得昏暗了。只是沙发旁边小床头柜上的台灯,从灯伞下射出微弱的光来。

房间刚一暗下来,就嚓地一声燃着了一根火柴,紧接着闪出了烟卷头上的火花。然后:

“萨沙,请你把火柴扔过来。”

火柴啪地落在沙发上,接着又闪出了另一个火花。

地板上的那个火花,在不安地跳动着。

“萨沙,地板太硬吧?”

“不硬,”萨沙简短地回答。“晚安。”接着他熄灭了烟卷,把身子转向窗户那面,表示他不想再谈下去了。

“晚安,”克鲁申柯夫点点头,倒到了枕头上。但他怎么也躺不住,又欠起身来。“这一觉,不知怎么给打断了,”他说着,同时仿佛为了要证明自己的话似的,把手伸到了床头小柜上去,那上面摆着几本书。“读点什么吧,怎么样?”他挑了一本书,打开来,翻阅着。好像是一本八九年级的代数课本。“噢,四次方程式,”克鲁申柯夫对着他熟悉的公式微笑着。“从前,我为了这个方程式,曾经得过零分……”

一张小照片从书里掉到了被子上。克鲁申柯夫捡了起来,看着。

照片上原来是丹尼亚,她站在充满阳光的绿荫里,穿着普通的印花布无袖女衫,垂着一双小辫子,还非常年轻,简直就是个小姑娘。她站在那里,笑着。萨沙从哪儿弄到的这张照片,它怎么会跑到这本书里来的呢?……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另外一件事情——这件事,克鲁申柯夫先前只是猜测过,而现在,他已经十分清楚了。

他面带微笑,看着背对着他躺在地板上的萨沙。

“是啊……得过零分,一个大鸭蛋!”他把照片放回原处,合上了书。“我压根儿什么也没学会,也没有时间学……我那时也是在夜校学习的。又要工作,又要学习。不用说,还得玩……总而言之,并不此你轻松。……”

萨沙一动不动地躺着,叫人摸不清,他是在听他讲话,还是睡着了。

但克鲁申柯夫已经不能抑制自己了。不晓得是熟悉的教科书,还是丹尼亚的照片,或者是另外的什么事情,唤起了他的回忆。

“我也时常旷课,迟到……甚至想不上学了,”他摇摇头,可笑地叹了一口气。“如果没有邻居家的一位小姑娘……我很可能就真的不上了……她是那么娇小,那么可笑,”他眯细着眼睛,那双眼睛愈来愈变得温柔了,仿佛它们又看见了那位小姑娘似的。“她简直是硬逼着我学习,时刻不停地鞭策着我,给我带书来。当我预备功课的时候,所有的邻居经常都是踮着脚尖走路的……迫不得已,就硬着头皮学吧……慢慢地我也钻进去了,毕了业,进了专科学校……小姑娘这么一来就得意起来了,立志要当女教员。”克鲁申柯夫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却换了另外一种口吻,严肃地说:“真的就当上了!”然后他低声补充道:“这个小姑娘叫作丹尼亚。……”

他不说话了。屋里一片静寂。只是闹钟发出均匀的滴答声。可以清楚地听到窗外暴风雪的怒吼。

克鲁申柯夫支着胳膊肘,抬起身来。

“萨沙,你睡了吗?!”

萨沙没有回答。他的后脑勺衬在白色的枕头上,形成一团模糊的黑影。

“得了,睡吧,睡吧,”克鲁申柯夫叹了一口气。“都快春天了,还有这么大的暴风雪。”他关掉了台灯,躺得更舒服一些,过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但萨沙却没有睡着。他瞪大眼睛躺着,倾听着窗外的暴风雪,谁知道,也许是在倾听他心中翻腾着的那一场暴风雪吧。

在房檐下,在自来水管的龙头上,都挂着最初出现的长长的冰柱。树枝往下滴水。在混浊的水洼的四周,是由硬结的雪块结成的布满蜂窝的小岛。水洼里映出了挂着冰柱的房屋、刚刚长出芽苞的树木和泛着卷天的云朵的蓝色天空的倒影。

在水洼里也映出了两个穿着雨衣,提着箱子,沿着人行道尽边上走着的人的倒影。

在水洼里也还映出了一辆正沿着大街飞驰的自卸大卡车的水箱的倒影。但当它的巨大的绕着链条的车轮刚一驶进水洼的时候,水洼里倒映出来的那一切,就都变成了四散飞溅的水花。

自卸卡车猛然停下了。

“教员同志!是我的眼花了,还是……您要抛下我们了?!就这样走着去吗?不辞而别?!……唉哜呀!”

尤拉从司机台探出头来,带着假装的忧愁和很难掩饰的喜悦,看着提着皮箱、抱着被褥和一大捆书在大街上慢慢走着的丹尼亚和克鲁申柯夫。

“您这不看见了吗,”克鲁中柯夫点点头。

“哎,干吗不事先通知我一声呢?!”尤拉装出了一副抱屈的脸相。“我早就答应过您了:把您送到,还得把您送回……何况您还欠我一笔小小的债哪,”他轻轻巧巧地从司机台上跳了下来。“喂,把您的图书给我吧,”他殷勤地从丹尼亚手里接过一捆书来,又重新坐到司机台里,亲热地打开了车门。

“请上车吧!”

“谢谢……”

丹尼取坐进司机台,接过克鲁申柯夫提着的皮箱。

“你也坐吧,柯里亚!”

“对不起!”尤拉用生硬的目光看了克鲁申柯夫一眼。“不能坐三个!”

“可是过去坐过,”丹尼亚平静地说,往里挪了一下,让克鲁申柯夫坐下来。

尤拉笑了。

“您倒还没忘记,我是怎样把您送到的?!好吧,没什么,我还得把您更好地送回去——一路顺风!”他拉开了第三排挡。

车轮在水洼里转了几圈,冲出原地,沿着市镇的大街驰去。檐上的水滴,喧哗的小河,穿着明亮的雨衣和戴着便帽的行人,打它身旁倏然而过——汽车在穿过春天,向前奔驰。

尤拉轻松地驾驶着汽车。他的情绪非常之好,甚至唱起来了,不时嘲弄地看看自己的倒楣的乘客:

学业结束了,沿着偏僻的村庄

我们各自东西,奔赴遥远的边疆……

你去……

“停一停,”当尤拉正在旋转驾驶盘,准备转弯的时候,克鲁申柯夫把手放到了驾驶盘上。

“怎么回事?”尤拉诧异地问。“到车站去得往左拐!”

“那不就到车站去了吗,”克鲁申柯夫揶揄地拉长音调说。

“那你们到哪儿去?”尤拉弄糊涂了。

“我们已经到了,”克鲁申柯夫点头指着他们停住的地方,从口袋里掏出了钱,冷淡地递给了尤拉。“是来回两趟的,谢谢。”

“小意思,不用谢,”尤拉装起了钱,用沮丧的声音回答。

自卸卡车停在一座新起的多层楼房的前面,楼房的大门口还没有编上号码,窗上还没有挂上窗帷。

但房前却停了几辆敞开舷板的卡车,人们正忙着从上面卸下家具。

“视贺你的新居,丹纽莎,”克鲁申柯夫举起一只盛得满满的酒杯,同丹尼亚碰了一下。

他们站在那宽敞明亮的空房间中间,摆着手提箱的地方。

“看,现在你也有自己的地址了!”克鲁申柯夫干了一杯,微笑地说。“有投寄书信的地方,也有接待客人的地方了。”他缓缓地在屋里走着,环顾着新粉刷的光光的墙壁,发着乌暗光泽的嵌木地板,没有人碰过的洁白的窗台。他打开了通往阳台的玻璃门,门外是一片汽车喇叭声和过路行人的喧哗声。从阳台上,可以看见塔式起重机的尖顶和远处的工厂烟囱。“眼前这一片景色,真是令人神往啊!怎么样,丹纽莎?好吗?!……”

回答他的是,用手捂住了嘴才勉强咽了下去的啜泣。克鲁申柯夫惊异地转过头来,看到丹尼亚根本就没有把酒喝掉,只是坐在手提箱上,用手蒙着脸,肩膀一耸一耸地哽咽着,终于放声大哭了。

“丹纽莎,怎么回事?!”他很快地走近她的身边,俯下身来。

她没有回答。

“你怎么了,丹纽莎?”克鲁申柯夫茫然地问。“谁得罪你了?”他和她并排坐到箱子上,小心地扶着她的肩膀。“安静一下,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教员同志!”

“还教员呢!……”丹尼亚泪眼模糊地看了他一眼。“我算个什么教员!”接着又哭起来了。“在他们眼里,我简直就是个小丫头!”

“谁眼里?”克鲁申柯夫不解地问。

“难道……”丹尼亚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低声呜咽着,“难道我想到过我的学生们还要炼钢,生孩子,喝伏特卡酒,留胡子……”

克鲁申柯夫凝神地看着她。

“算了,胡子这并不是什么理由,我车间里还有灰白头发、秃脑袋的人哪……”

丹尼亚没有听他讲的话。

“我干吗要这个房间?……干吗要个什么新居?……反正我在这儿是个外人……所有的人都把我当作外人。……”

“所有的人?”克鲁申柯夫露出了微笑。“也许,不是所有的人吧?”接着,他突然直截了当地问:“喂,你说,你跟他怎么样了?”

“跟谁?”丹尼亚用拳头擦掉眼泪。

“跟你的学生……跟萨甫钦科。……”

“我没有这样一个学生,”丹尼亚低声说。

“怎么回事?!”克鲁申柯夫诧异了。

“他不到学校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克鲁申柯夫着慌地又问。“永远不来了吗?”

“不知道……”丹尼亚的声音里又噙满泪水。“大概……他已经两星期没来上课了。……”

克鲁申柯夫的脸色变得暗淡了,站了起来。他生气地看着丹尼亚。

“你为什么不马上就把这件事告诉我?!”

“反正这对我都一样,”丹尼亚呜呜咽咽地回答,“完完全全一样……”

“一样?!”克鲁申柯夫突然大发脾气。“这怎么可能一样……你知道,”他迅速把手伸到侧面口袋里,掏出一个过去被撕裂开来,而现在已经认真粘好的薄笔记本。“给你,你看吧……还认识吗?!”然后,他故意强调出文法上的错误,高声念道:“《关于用法的建议》……你知道吗,我最近坐下来好好地研究了这份建议,总算弄清楚了。这里有非常重要的见解。这是一个很有才干的小伙子,这个萨什卡!”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激动。“难道让他一辈子都停留在这种文化水平,对你反正都一样吗?……你知道,因为许多地方写得没有条理和文法不通,一开头,我甚至都没法弄懂……”

“我也不懂,”丹尼亚揩着最后的几滴眼泪,生气地说。“这算什么,是对班级主任提出的控诉啊,还是……”

“你看你,真成了个学监老太太了!”克鲁申柯夫打断了她的话。“什么‘控诉’啊,‘班级主任’啊!”他模仿着她的语调。“在晚上,他们才上你那个班哪,级哪,可是白天,他们是工人阶级!”(注9)他激动地在房里踱着。“这才是他们生活里的主要事业。他们学习,也是为了这个事业。可是你看见过他们在工作里是什么样的吗?一次都没有!……你甚至都不大了解他们的职业。……”他停了下来,凝视着她,静静地说道:“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觉得他们都是外人。……”

丹尼亚痛苦地咬着嘴唇,蹙着额头看着他。

有人大声地叩着房门。

“可以吗?!……”

丹尼亚和克鲁申柯夫一怔,回过身去。

“请……”

门打开了,不晓得为什么,头发蓬乱的费加在倒退着一步一步缓缓地往屋里挪。原来他手上托着个桌子角,正往里面搬进一张小桌子。

“祝贺您的新居,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费加抱着桌子转过身来,快乐地打量着房间。“把它放在哪儿好呢?!”说着,他把头扭向门口,高声喊道:“来吧来吧,可是得斜着点!得斜着点!”

“您好,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又有两个学生扛着钢丝床垫子和床架子走进房间。“祝您新居快乐!”他们喘着大气,把扛来来的东西靠在墙上。“您真是乔迁啊,住的真高!”

丹尼亚和克鲁申柯夫带着惊异的表情看着他们。

“乔迁之喜,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又一个学生拿着椅子走进房里,把它放在桌旁。

这时,从门里已经看到了火红额发的依什先科的露着狡黯神情的脸,在他的大衣里边口袋里,凸出了两瓶香槟酒的瓶颈。

“新备快乐!”他摘下帽子,走进房间,把酒瓶放在桌上,不好意思地解释说:“半陈的,一点不厉害!……”

但他也还不是最后的来客。

“祝贺您搬了新房子,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

站在门口的,是尖鼻子的米古尔科,他肩上随便地披着一件短上衣,胸前紧紧地抱着一个裹在襁褓里的一点点小的婴孩。在他的肩膀后面,可以到他那淡黄头发的妻手玛路霞的微笑着的脸。

“我和玛路霞跟您做邻居了,”他朝走廊里和丹尼亚的房间对面的一个敞着的房门点了点头,解释说。“咱们合用一个厨房……我想,咱们不会吵架吧?”

“依万,你在那儿唠叨什么!”费加从桌前向他喊道,已经和依什先科一道打开了香槟酒瓶。“告诉你妻子,这儿要杯子和盘子!”

“你们怎么了,同学们,”丹尼亚茫然地小声说。“你们这是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费加愉快而又高声地答应。“不能在光光的房子里住呀……多漂亮的房子!”

丹尼亚茫然若失地站在那里,她深深地被感动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你看,”克鲁申柯夫俯身向她说,“你看,他们都是些什么样的‘外人’。……”

“贵姓?!”齐娜用她那一双眯细的凶狠的眼睛,从号房的小窗口里望着丹尼亚,刺耳地问道,虽然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她的姓名。

“列甫钦科,”丹尼亚回答。

“名字和父名?!”

“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

“到哪儿去?!”

“到马丁炉车间,”丹尼亚回答。

齐娜疑心重重地打量着她。

“光说到车间,不能开通行证,”她由于妒意而涨红了脸。“到那儿找谁?”

“啊,那就请您写:找工程师克鲁申柯夫……”丹尼亚安静地回答。

……入口的大门打开了,在丹尼亚的面前,在灿烂的朝霞中,展现出一片广大的工厂领域,一片新奇的、奥妙的世界:一直伸向远处的厂房、数十座烟囱、架空索道的钢桁架、烟、轰隆声、喧噪声、错综复杂的轨道……

丹尼亚孤立无助地环顾着,不知道该往哪儿走,该去问谁……她信步一直往前走去……

一个巨大的金属管子挡住了她的去路,里面有两位焊接工,在操纵着电焊条,他们用护罩挡着脸,防备四散的蓝色小火星。

丹尼亚停了下来,往管子里面看着。

“同志们!”她高声喊道。“到马丁炉车间怎么走,能告诉我吗?!”

一个焊接工直起身来,移开眼睛上的护罩,露出一张布满汗珠的年轻的脸。

“打这儿一直走!”他朝管子对面的方向点点头,从这儿可以看到天空和工厂的一角。“您看,就是往那儿走!就像我们常说的那样,要经过火、水和铁管子。”

而丹尼亚却一开头就经过了铁管子,然后才经过水和火。她先从冷却装置的强大喷泉旁边走过,这里的空气充满了雨雾,交织成五色缤纷的彩虹。接着,她又从正在建造中的车间的高耸的构架下面走过,在这里,从高空工人骑坐的梁架上,往她身上散落着火花……

这以后,她来到了高炉前。她必须高高扬起头来,才能看到炉顶。一辆装着矿石的轻便火车正沿着倾斜的轨道向顶上攀登……她就这样仰着头,向前走着走着,一下子让轨道绊了一跤,差一点没有跌倒。她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抓住碰疼了的脚。

正在这时,传来了响亮的汽笛声,一辆重型机车喷着热气,一直向她扑来。

丹尼亚几乎没有来得及跳开去。

“掉魂了!”一张沾满煤屑的愤怒的脸,从司机室里探了出来。“该加小心!”但是,这张脸突然吃惊得楞住了。“塔吉雅娜·谢尔盖耶夫娜,是您?!……”

机车减低了速度,停了下来。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丹尼亚皱着眉头,瞅着这张脸。

“依什先科!”她快活地叫了。“您好!我要到马丁炉车间去。……”

“还远着哪!”依什先科摇榣头。“您跳上来吧,”他突然带着狡黯的神情眯细着眼睛说。“我们送您一段,咱们是一条路。来吧,别怕!”

丹尼亚抓住了扶手,机车上的人连拖带拉的,她这才爬到了机车的司机室里来。

“现在,您可别动,”依什先科事先提醒说,“要不,您就得进澡堂了。”说着,他非常有把握地扳了一下操纵杆,机车便开动了。“这么说,您是来找熟人的?”

他的眼晴愉快地闪着光。

“熟人?”丹尼亚张着一双大眼晴,一边打量着司机室——火箱口、操纵盘,一边看着依什先科,这个复杂的机动车辆的主人。“怎么说呢……还不如说是生人!”

铁轨在轮下跑着,时而会合在一起,时而又分散开来。工厂的全景慢慢从旁掠过。马丁炉的烟囱已经在望,瞧,离得愈来愈近了。

现在,丹尼亚已经不是站在重型机车的司机室里,而是站在电力机车的空敞的平台上了,操纵机车的人,也变成了淡黄头发、圆圆脸庞的玛路霞·米古尔科。是依什先科亲手把丹尼亚交给她的,并嘱咐她把丹尼亚送到马丁炉车间去。

小小的电力机车,吃力地拖曳着两辆装载着烟雾腾起的铸铁桶的平车,慢慢驶入了马丁炉车间的宽大的大门口。

“这就是马丁炉!”玛路霞露出自豪的神情点点头。

响起了刺耳的铃声,火焰从炉“窗”里冲了出来,那不稳定的火光,把巨大的车间照得通亮。这时,从高处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这声音反复地、一次比一次更有力地报告道:

“请注意!第八炉炼钢工人的第十次试验,含碳量百分之零点二五,含锰量百分之零点一四!我再重说一遍!……”

“您听得出是谁的声音吗?”玛路霞压过车间的嘈杂声,大声问道。丹尼亚否定地摇摇头。

“也是您的学生!”

丹尼亚仔细倾所着,她听出来了。

“阿列申娜!阿莉亚?!”她高兴地说。

……车间里的工作,进行得友好而和谐。仿佛变魔术似的,用夹子轻轻一触按扭,笨重的节气门的“窗子”就敞开来了,装料机的长鼻子,左一份右一份地往马丁炉的饕餮的大口里送着矿石。好几吨重的铸铁桶吊在起重机的挂钩上,在空中浮游。人们,一些普通的人们,在做着这一切,而在这些人当中,也有丹尼亚的学生们。丹尼亚的心里充满了为他们而骄傲的感情,她的眼睛里闪着喜悦的光辉。

“那么说,这就是你们?”她转向玛路霞问道。

“什么是我们?”玛路霞迷惑不解。

“操纵着这一切?!”

“对,是我们,”玛路霞天真地微笑道……

玛路霞又亲手把丹尼亚交给了克鲁申柯夫。当克鲁申柯夫和丹尼亚走过架设在浇铸跨间上空的木板台的时候,他们对着第八炉的出钢糟站了下来。这个炉子马上就要出钢了。这时,丹尼亚才终于看见了他:她为他走了这么许久才终于找到的人,她那么想要看见而又害怕看见的人。

萨沙向前栘动了一下,紧靠着出钢糟站下来,照看着他的助手——头发蓬乱的费加,怎样戳击着笨重的通条,给钢水打通道路,另一个助手——尖鼻子的米古尔科,又怎样用铁锹掀开口上的粘土……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也是最关紧要的几击了,钢水能不能顺利流出,就全靠这么几下。萨沙轻轻推开费加,自己拿起了通条。他的手变得多么灵活了,眼睛多么锐利了,他的全身,全副意志和力量,都集中往通条的尖上……准确的一击。又一击。

丹尼亚不甶自主地把身子斜出木板台的栏杆,俯向前去。

第三击。猛然往旁一拉。新生的钢水流出来了。

它有如一股缓缓的灼热的水流,喷溅着一串串灿烂的金星,涌入一个深斗里去。周围出现了一片光耀夺目的霞光。愈来愈热了,愈来愈眩眼了。克鲁申柯夫递给丹尼亚一副蓝眼镜,鼓励地向她点头告别,就走掉了。工作在等着他。

丹尼亚一个人留在木板台上。她透过眼镜望着不断注入深斗里的无法遏止的钢水的洪流。而后来,她已经不是在看钢,而是在看萨沙了,他在离钢水不远的地方站着,由于灼热而用手掌挡着脸。

明亮的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发闪,这是一张多么英俊豪迈,多么令人神往的脸啊!想把眼睛从这样一张脸上移开,是很难的……

……可是这时,站在萨沙身旁的费加抬起了头。他揩着额头上的汗珠,向车间四周张望,突然……他看见了丹尼亚。他高兴极了,悄悄地推了萨沙一下,让他往她那边看去。

萨沙把眼睛从深斗上移开,顺着费加的视线望去。他的脸骤然失去了光采,阴沉下来,他的手急剧地拦住了正要和姑娘招呼,向姑娘问好的费加……

萨沙默默地看了丹尼亚片刻。她也望着他。她的眼睛和解而温柔地对他微笑着。但他并没有回答她,仿佛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陌生的、不认识的、讨厌的人。他默默地转过头去,把带眼镜的便帽拉得更低些,重新低下头去看着火的洪流,好像丹尼亚根本就没有站在他的对面,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似的。

丹尼亚仿佛被谁打了一拳一般,打了一个寒颤,垂下头来,转过身去,急速地走出了车间的通道。

在傍晚的天空中,响起了长长的汽笛声。

刚刚交过班的人们,沿着架在工厂院子上空的栈桥,潮水般涌向大门口。

在这潮水般的人群当中,有垂头丧气的萨沙,还有费加,还有挽着妻子手臂的尖鼻子米古尔科,以及另外的几个学生,他们迈着整齐的脚步并排走着。

“这关克鲁申柯夫什么事?”费加热情地说服着萨沙。“她是来看你的。”

“你说什么?”萨沙皱着眉头,转过头来说道。

“难道你还不明白?!”

“你听着,费加,”萨沙的眼睛收缩了起来,在他的颧骨上有几块肌肉跳动着。“我请你,请你以后不要过问你还不懂的事!”

“我们哪儿懂啊!”费加委屈地挥了挥手。

“咱们到底是大老粗啊,”米古尔科和妻子使了个眼色,若有所悟地看着萨沙,冷笑了一声。

“那又怎么样?”萨沙急剧地转过头来。“够了,别谈这个了!”

他们走着,隐没在人流里。

过了一会儿,克鲁申柯夫也走到了栈桥上,他时而走快,时而走慢,打量着人们的脸,用眼睛在找着谁。他看到前边闪现了阿莉亚·阿列申娜的一条小辫子,于是急忙穿过人群,向她赶去。

阿莉亚也看见了她,她也走得愈来愈快了,仿佛想要逃脱这一次会见似的。

但克鲁申柯夫还是赶上了她。

“阿莉亚,”他激动地、讷讷地说道。“您近来为什么老躲着我?是怎么回事?”

阿莉亚没有看他。她的脸像石头般冰冷。

“我倒是应当问问您,是怎么回事……可是有什么可问的,事情摆得清清楚楚。”

克鲁申柯夫茫然不知所措,他更加激动了。

“我不明白……什么清清楚楚?!”

“您别跟着我!”阿莉亚疾言厉色地说,迅速向前走去。

克鲁申柯夫也紧跟着她冲向前去,但在这一刹那,尤拉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不客气地碰了一下他的肩膀。

“对不起!”说着,他就挽起了阿莉亚的手臂,恶意地看了克鲁申柯夫一眼。

克鲁申柯夫停了下来,落在后面了。

“这家伙追你干吗?!”尤拉像个保护人似的,温存地俯身向阿莉亚说。“他要做什么,阿莉克,我的亲爱的?”

阿莉亚愤怒地挣脱了自己的手。

“我叫阿莉亚!我根本就不是你的什么亲爱的!”

尤拉吃惊了。

“那么是谁的?……工程师已经有了另外的亲爱的啦。……”

阿莉亚默默地看了他一眼,勉强忍住了就要流出来的眼泪,骤然转过身来,头也不回,径直向前走去。

尤拉恨恨地目送着她。

“没有什么,会自个儿找上门来的!”他点点头。“多么娇呀!”

我凡百顺遂,万事称心,

从来没处过困难逆境,

我认识每一个小卖货亭,

享受着满盈的啤酒的清芬。

枝头刚刚冒出饱含液汁的嫩芽,一伙人正沿着市镇公园的林荫路,沿着树枝垂挂的小河边,不慌不忙地走着。穿得漂漂亮亮的尤拉,抱着吉他走在最前头,他的两个“未婚妻”——梳着一样发式的莉多奇卡和塔亚,紧紧地挽着他的胳膊,好像粘上了一样。在他们身后,是尤拉的两个朋友,穿着镇上最时髦的服装,晃晃荡荡地向前移动走在最后的,是萨沙和齐娜。

暖和的微风吹拂着他们的脸,温柔的旁晚时分的太阳,把自己最后的几道光线投到了他们身上。游玩的人们带着喜悦的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们的背影。

朋友们,我不相信什么诺言——

诺言不过是空洞的声音。

姑娘们,你们约定会面的时间吧,

反正我这辈子总是单身……

尤拉高声唱着。

尤拉的“未婚妻”和朋友们,友好地笑了起来。

萨沙不高兴地沉默着,但齐娜却又幸福又担心,幸福的是他们又在一起了,担心的是这幸福也许并不牢靠,嫉妒和怀疑重袭着她的心头。

“真有趣,她到厂里来干什么?”她终于好像是顺便想起似的,对萨沙说了。

“她是谁?”萨沙愁眉不展地问。

“女教员嘛,”齐娜拉长语调说。“我给她开的去马丁炉车间的通行证……是找你去的吗?”

“不知道。没看见,”萨沙断然回答道。“你听着,齐娜,”他把头转向她。“别提这件事了!这件事已经完结了!懂了吗,完结了……够了!”

齐娜的眼晴露出不敢相信的喜悦。

“好,我再也不提了,”她怀着爱恋的情感看着他……

尤拉和他的朋友们在蘑菇亭里的小凳上坐下了。

萨沙和齐娜也在近边的凳子上坐了下来。

既有车坐,为什么还要步行,

走向幸福的道路本来艰辛,

没有幸福的人,更是万般难受,

就像天寒衣单,冷冷清清……

尤拉唱道。

“这一冬我真受罪啊,”齐娜悄悄地说。“唉,真是痛苦。”她不安而又怀着希望地看了萨沙一眼。“也许,会有一个美好的春天?”

萨沙默默不语。

一大群学生——费加、依什先科、米古尔科和妻子,还有另外一些小伙子和姑娘们,拿着书和笔记本,沿着林荫路从萨沙他们身旁走过,到学校去。

“向学生们致敬!”当他们和蘑菇亭走成一线的时候,尤拉满不在乎地挥起吉他和他们打着招呼。“赶着上课去吗?!……就在我们这儿上吧,我们上的是快乐课!”

“回头来,”费加冷淡地回答,走到萨沙和齐娜坐的小凳跟前,停下来,困窘地翻弄着手里拿着的书本,不知道打哪儿说起的好。“萨沙,咱们学校已经准备考试了。……”

“他对这个不感兴趣了,”尤拉从他坐着的蘑菇葶走了过来,弹着吉他,冷冷地回答。

尤拉的朋友和“未婚妻”们,以友好的笑声支持着他的话。

“去你的吧!我没有跟你说话,”费加好像挥手赶开苍蝇似的,赶开了他。“那么说,你永远也不到学校来了?”

这个提得直截了当的问题,不仅是费加的,也是默默地集聚在萨沙凳子旁边的所有同学们的问题。

萨沙低下头,沉默着。

“永远不去了,”齐娜好像保护自己的鸡雏的母鸡似的往前一扑,恶狠狠地看着学生们说。“你们干吗老纠缠别人?!各走各的路!”

费加不高兴地看了萨沙一眼。

“你是不是连自己的嘴都没有了?”说着,不赞成地摇摇头。

萨沙愤怒地抬起头来。

“你要我怎么样?!”他的眼睛含着难以表白的痛苦。

费加迟疑了一会儿,挥挥手。

“不怎么样……”

“那么你走吧,”萨沙几乎喊了起来。“我不需要什么教员!”

“也不需要什么女教员,”尤拉带着得意的微笑,插了一句。

他的朋友和“未婚妻”们的大笑声,掩盖了他的话。

‘混蛋!”费加大声说道。

尤拉勃然大怒了。

“你看,看他,”他威胁地朝费加逼近一步。“你们在学校里又学了些什么?!”说着用胸脯轻轻地撞了费加一下。

“躲开,你……”费加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拳头,轻蔑地说。如果不是依什先科过来干预,非打起架来不可。

“弹你的吉他去吧,”依什先科的温和的、但却异常有力的手掌放上了尤拉的肩头,迫使他坐了下来。

尤拉无可奈何地打量着周围,看到学生们的平静的、但绝不是善意的脸。他明白了,在这儿较量力气是不合算的。

“哼,你这个不开化的乡下佬!”临了,还是尤拉退到了蘑菇亭里去,在蘑菇亭的掩护下对费加这样喊了一声,并向他自己那一伙人提议道:“咱们走吧!”

他的朋友和“未婚妻”们连忙站了起来。齐娜也站了起来。

“我们走吧,”她扯住萨沙的袖子,顽强地拉着他走。

萨沙慢慢地站起身来,他的面色苍白,睫毛遮着眼睛。

“听我说,费加……”

“什么,萨沙?!”费加难过地问。

“你最好还是走吧,”萨沙像一个病人似的低声而吃力地说。“你走吧……”说完,他缓缓地跟着尤拉那一伙人走去。

费加痛心地目送着他。

“我是要走的!”他高声喊道。“可是你是跟什么人留在一块儿啊?!”

两伙人慢慢地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他们离得愈来愈远……愈来愈远了……

闲多了他们就不好受………

尤拉又快活地弹着吉他,唱起来了。

可我却一个劲儿打算盘……

他仿佛是在给刚刚发生的争吵,作出一个小结:

怎样才能一辈子

日日都过星期天……

林荫路上突然刮起一阵旋风。

灰尘飞扬,纸片漫卷,树叶摆动,头发也在旋舞。

就像春天常有的那样,刚刚还是光闪闪的太阳,一下子就被乌云遮住了脸,天空令人胆颤地骤然变得昏暗起来,阴影爬上了人们的面颊。

所有的人都不自主地停了下来,抬头仰望高空,看着暴风雨前的乌云在怎样翻腾滚动。

这时,头顶上已经阴霾密布,一声雷鸣,劈开了令人惶悚的寂静。

萨沙高兴地扬起头来。他把身子向后仰去,急不可耐地看着天空。他的燥热的脸,他的干涸的嘴唇,都在渴求着雷雨。

又一次雷声翻滚,比前一次更加可怕。

“快逃命哪!”尤拉以开玩笑的恐惧口吻喊道。“天堂里的司机的汽缸炸了!”

他用上衣的两襟档着“未婚妻”们,沿着林荫路跑去。朋友们跟在他们身后。

最初的几个大雨点,打得树叶簌簌作响,拍打着地面。

萨沙贪婪地昂起脸来,用嘴唇捕捉着雨滴。雨滴密起来了,轰隆一声雷鸣,迸发了温暧的春天的暴雨。公园里的游人笑笑闹闹,乱作一团。

游玩的人们脱掉鞋子,用各色各样的东西挡着雨,发出快活的大笑声和恐怖的尖叫声,跑到蘑菇亭、凉亭和小卖亭下。河里的小船顶着暴雨,急忙划到岸边,系住绳索,人们从船上跳了来,抓住衣服,顺着林荫路跑去。可是急雨却在追赶着他们,鞭打和冲洗着他们的脸面,狂风鼓动着他们的衣裙。

所有的人都吵吵嚷嚷,乱作一团地跑着。只有萨沙一动不动地站在他碰到第一颗雨点的地方,用一双愉快明朗、闪闪发光的眼睛,环顾着周围。

“萨申卡!你干吗站着?!”齐娜惊慌地扯着他的袖子。“看你真是个怪人!……会淋透的!……快跑吧!”

他依从地,但不乐意地向林荫路尽头的凉亭跑去。

这儿已经挤得连插足的地方都没有了。一个挨一个站着的人们身上,冒着热气。所有的人都在笑啊,闹啊,高声交谈着。

尤拉和他的那一伙人站在凉亭边上,向跑过来的萨沙和齐娜招手。

“萨肖克,快点,要不你得游泳了!”尤拉说着,忽地轰隆一声雷鸣,他假装害怕地蹲了下来,快活地拥抱着他的“未婚妻”们。“天哪,你马上就要劈死我们了!姑娘们,让我们吻别吧!”

“未婚妻”们快活地尖叫着。

萨沙和齐娜跑得呼哧呼哧直喘,钻进凉亭,站了下来。

就在这一瞬间,天空里扯了第一次闪。暴雨以雷霆之势倾注而下。水和空混合了起来。齐娜幸福地向四周环顾。

“她来了……?这是她,春天!”她把头转向萨沙,笑了。“唉呀,看你多可笑,全身都湿透了……”她温柔地偎依着他的肩膀,把手搭在他的脖子上,准备吻他。“我的!现在我谁也不给!”

“别这样,别人会看见的,”他难为情地推开了她。

“对我反正一样,”她又紧紧地偎着他,“哪怕当着全世界……”

但这时又有个人跑进凉亭来了,来人由于猛然一停,不觉撞着了他们的肩膀,把他俩分开了来……他们抬起头来,看到站在他们身边的,正是浑身哆嗦、遍体湿透的丹尼亚,胸前还抱着一个皮包和一叠练习本。

片刻间,他们三个人默默地相对望着。然后,丹尼亚迅速转过头去。但这时已经不只是萨沙和齐娜两个人看见她了。

“嗬!我看见谁了!”尤拉离开他那一伙,往丹尼亚那边挤去。“教员同志!真是幸会啊!”他在她身旁站了下来,脱帽致敬。“您的那些个两分学生都好吗?!”他朝她抱着的练习簿点点头。“都打湿了?……”

尤拉的那一伙人对他的话报以愉快的赞许声。丹尼亚紧紧地咬着嘴唇,默默地看表。

“怎么?误了上课时间啦?!”尤拉捕捉着她的目光。“唉,唉,唉!”他神情悲痛地摇摇头。“这么说,学生们在那儿坐着,等着,可是老师给耽搁在这儿了……这可怎么办好哪?啊?”尤拉环顾一周,仿佛真在想办法似的。“要不您就先在这儿上一课吧?给我们上?”他使了个眼色继续说道。“我们想上课都快想死了,对吧?萨沙?”

萨沙默默地扭过头去,犹豫不决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才好。齐娜带着幸灾乐祸的神情望着丹尼亚。

“我看,您就给我们讲讲,”尤拉意味深长地皱着眉头,建议道,“什么叫做没什么,又怎样从没什么里搞出那么点什么!”

尤拉的朋友和“未婚妻”们迎合着尤拉的笑话,爆发了一阵新的笑声。

丹尼亚默默地紧压着皮包。

“您怎么不说话呀?”尤拉诧异道。“也许,您要拿讲课提纲……”

“用不着,”丹尼亚突然转身向他说。她的眼睛在湿漉漉的睫毛下,闪着有力的、勇敢的光芒。“不久以前,我看到一个人,”她低声说,但让所有的人都能听见,“他工作得那么好,看着他工作,会使人感到说不出的欢喜。”她并没有面对着谁,但她的话分明是说给萨沙听的。“我以为,这个人是个有智慧,心灵丰富、性格坚强的人……可现在,我真替他羞耻!”她的声音由于激动而颤抖起来。“看着他站在这儿听着像您这种无聊的人的蠢话,我真替他害羞!”她逼视着尤拉的蛮横无礼的眼睛,于是急剧转过身去,安静地走出凉亭,顶着倾盆大雨,沿着林荫路上翻滚的水洼,不慌不忙地、轻盈地向前走去,好像她是在干燥的地面走着似的。

凉亭里宁静片刻,然后:

“别丢了皮包,女教师!”齐娜发出恶意的笑声,在她身后喊着。

“还有练习本!”尤拉快活地附和着。

尤拉一伙人以哈哈的笑声目送着丹尼亚。

突然,齐娜收敛了笑容,眼睛惊慌地眨了眨。

“萨申卡!萨沙,你到哪儿去?!”

萨沙已经跑出凉亭,顶着大雨,尾随着丹尼亚快步走去。

“萨申卡!”齐娜急忙跟着他冲了出去,赶上了他,拉了他一把,让他面对着自己。“萨申卡!”她紧紧地抓住他的上衣边缘,眼睛里涌现了泪水。“你要到哪儿去?”

湿淋淋的衣服紧贴着她的身体,看起来,她是那样可怜。萨沙紧蹙着眉头,上下打量着她。

他从自己身上脱下了她紧紧扯着的上衣,披在她的肩上。

“你跑来做什么?”他低声说。“去吧,去吧,会着凉的……”

他自己却转过身来,快步沿着林荫路走去,但并不是朝着丹尼亚走去的那个方向,而是朝另一个方向……

虽然他们没有遇在一起,走的是不同的两个方向,但齐娜仍然明白,在这件事上她已经无能为力了,对她来说,一切都已经完了……

她咕咚一声倒在自己小房间里的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痛苦而又伤心地大哭起来。

“你怎么了,齐诺奇卡,你怎么了?……得了,快别哭了,”坐在窗旁小桌前的妈妈温柔地安慰着她。窗外雷声轰鸣,闪电冒着蓝色的火焰。

妈妈拿一副旧纸牌,在桌上摆了两个扇面形,在给女儿算命。

“都怪她!”她从一叠牌里拿出了一个红心皇后,恶狠狠地说。“我们早该把她轰出去的,不过怎么说总是两百五十个卢布……”她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人们不会随便扔在大马路上的。……”

“两百五十卢布!”齐娜把脸从枕头上抬起来,痛苦地望着妈妈,伤心地摇摇头,又呛住了泪水。

“见他的鬼!”妈妈又抽岀一张牌,安慰着自己和女儿道。“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他……不是个过日子的人。你看人家铸造车间的巴什卡·卓勃特,”她轻轻摇着一张梅花王,“为了你死去活来的,人家挣的也不算少,还是个技师……再不还有那个……叫什么来着……啊,塔拉旭克……也是……”她又抽出一张王,接在第一张下面,从桌后站了起来,走到女儿身旁,坐在床边上,温柔地拥抱着她。“得了,好女儿,别哭了……”她充满柔情地抚摸着女儿湿漉漉的头发。“我这么漂亮的女儿,还怕找不到男人。……”

“男人?!”齐娜抬起头来,眼睛里含着眼泪。她带着厌恶的情感看着妈妈。“男人?!……”她从床上跳起来,头发散落在颊上。“那么爱情呢,在您看来,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什么爱情?!您一天到晚老是‘过日子’啊,‘挣得多’啊,‘钱’哪。二百五十卢布,三百五十卢布!……钱哪钱……箱子柜子的!”她使劲地用脚踢了一下摆在角落里的大肚柜橱,脚疼得使她弯下了腰。

“你怎么了,怎么了,我的小女儿,”妈妈茫然失措地、惊慌地喃喃说。

女儿用手一下子抛乱了妈妈占卦的牌,无力地把头倒在桌子上,一耸一耸地大声痛哭起来。

“哼,您哪,妈妈!”

萨沙悄悄地打开门,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

他的衬衫贴着肉,裤子往下淌水,头发上也直滴水。

“噢,萨什卡,”小弟弟吃惊地欠起身来,他正在桌子上修补足球胎。“看你怎么成这样了。……”

“怎么,好笑吗?!”萨沙嘶哑地问,沉重地坐到沙发上。

“唉呀,你等一等,萨什卡,你往哪儿坐呀?!”小弟弟着慌了。他跑到沙发前,从萨沙身下拿出了一张最近一期的工厂报纸。“你看,都给弄湿了……特为给他预备的,可是他……你看!”

“看什么?”萨沙不乐意地转过头来。

小弟弟把报纸递给了他。

“瞧咱们的姓有多响亮!”

“你胡扯些什么?!”萨沙拿起报纸,打开来。

“我没胡扯,真的,”小弟弟指着报纸上的一篇文章,自豪地说。“这上面完全和你说的一样……什么都写到了,写了氧气,写了天才,还写了……”小弟弟狡猾地看了他一眼,“写你不去上学……”

“《关于炼钢工人萨甫钦科的建议》,”萨沙诧异地读着文章的标题。

“下面都是写的她!”小弟弟像打字谜似的说。

“她是谁——写的她?!”萨沙抬起头来望着小弟弟。

“炉子呀,”小弟弟微笑着。

萨沙读完了文章,看到用黑体字排的署名:“工程师克鲁申柯夫”。

一滴水珠从他头发滴落在报纸上。

“我说的是真话吧?!咱们的姓真是呱呱叫啊?!”

窗外,响起了最后几声雷鸣,它们的声音愈来愈远,终于隐遁而去。

大雷雨这去了,它用温暖的雨水冲洗了大地、树木、街道、房屋和人们。

整个四月的雷雨都过去了——五月,温柔的绿油油的五月来到了人间。就是在这个五月,萨沙和克鲁申柯夫两人,沿着大街上的白色柏油路,踏着我们已经熟悉的林荫路上的黄色沙土,像在夏天似的敞着衬衣领,朋友般地并排走去上班。

穿着洁白围裙的小女学生们,忙着到学校去考试,赶到了他们的前头。蘑菇亭下,小河边上,到处都是一堆堆的大学生在出声地读着讲义。连游船上的对对恋人,也不摇橹,而是……在用功。每到这个时节——五月末,总是这样的。

“你说怎么样,萨沙,”克鲁申柯夫微笑着说。“要是今天咱们这一炉能炼成功,那么,这次咱们可能在八月就迎接新年了,啊?”

“谁知道,”萨沙摇摇头,他不想推测未来。

“可是在学校,你难道得蹲上两年还升不了级?”克鲁申柯夫沉默了一会儿,不高兴地冷笑道。还没有等到萨沙回答,他就已经换了另一种音调,严肃、热情而又真挚地劝告他说:“别固执了,萨什卡!你自己也清楚地知道,你需要学习……不管是为了工作,为了生活……还是为了爱情。……”

萨沙蹙着额头,愁苦地瞟了他一眼。

“你干吗这样看着我?!”克鲁申柯夫说。“人们为了爱情可以移山倒海,可你呀……却害怕走一百公尺的路到学校去……”但突然他的视线离开了萨沙。他彺前面看到了什么,而他所看到的,又是那样使他感到痛苦和激动。“喂,你稍等一等,”他低声说,打个手势请求萨沙留在原地,然后自己迅速向前走去。

阿莉亚拿着书坐在小蘑菇亭下,抑郁不乐的尤拉抱着吉他正俯身向她讲着什么。

“唉,阿莉克,”尤拉大声说。“我是掏出了心来待您,可您对我呢,”他用手指弹了一下吉他的反响板,“就像压根儿没那么回事……”

“你走开吧……”阿莉亚诚恳地请求。

“您好,阿莉亚,”克鲁申柯夫走到小蘑菇亭前面,低声说道。

阿莉亚看到了他,不由得身上一颤,转过头去。

“我可以和您谈一谈吗?……”

“不可以!”尤拉代替她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没有和你说话,”克鲁申柯夫冷淡地斜视他一眼。“阿莉亚……”

“您自己也看得见,”尤拉没有让他讲完,就威胁地站起来,“姑娘不乐意和您谈话……再说,您也不应该妨碍她准备考试!”他示威地卷起了袖子。“要不然,我马上就要对您不起,请您走路!”

克鲁申柯夫的眼睛燃炽着愤怒的火花。

“也许,你想试试吗?”他小声说。

“您还是去找您的女教员吧,”尤拉高声而充满恶意地打断了他的话。“暂时,她的门在半夜里还不关呢!”

但正在这时,一只沉重而有力的手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你说到哪儿去?!”

尤拉转过身来,看到萨沙站在他的面前。

尤拉的脸上闪现了恐惧。

“啊,萨肖克!”他装出一副样子,表示萨沙的出现使他分外高兴。“我给你说,是这么回事……”

“怎么回事?”萨沙使劲地按住他的肩膀。

“你这是干什么,萨肖克,”尤拉害怕地倒退了一步。“快放开我……”

但萨沙的心里已经充满了不可抑制的怒火。

“你在这儿胡诌些什么?!”他的另一只手扯住了尤拉的上衣襟。

尤拉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他们已经站在陡峭的河岸边。

“你为什么要败坏别人的名誉……”萨沙摇减着他,身子向小河倾斜过去。

“萨肖克,我不过是开开玩笑,”尤拉拼命想保持平衡,连忙辩解道。“你放开我吧,”他企图挣脱萨沙的手。

萨沙满足了他的要求,只轻轻把他一推,松开了手。

尤拉怪样地挥着吉他,向后一晃,冷不妨就滑下陡峭的斜坡,噗通一声掉在小河里了。有一小会儿,他沉在水底里……克鲁申柯夫被这意外的事件惊呆了。

“你怎么,萨沙?!”他惊慌地向岸边走了一步。

“我可不是故意的,”他平静地回答。

尤拉已经浮出水面,站了起来——这儿的水只能没过他的胸口。他用一双野牛般的眼晴四顾着,抓起了漂在他身旁的吉他,翻过来,倒出了里面的水。

“好,你等着瞧吧!”他嘎哑地、噙着屈辱的眼泪威胁道。“咱们后会有期!……你真够朋友!”说着,他可笑地用两只手拨着水,沿着岸边走掉了,可能,他是故意避开打从萨沙站着的地方爬上岸来。

“游吧,游吧,音乐家!”萨沙目送着他,离开了河岸。

“这样会淹死人的,”克鲁申柯夫叹息地摇着头。

“这儿很浅,”直到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阿莉亚,突然眼睛里露着微笑说道。

克鲁申柯夫转身向她走去。

萨沙明白,现在不应该妨碍他们,他们有许许多多的话要互相倾诉。

“好吧,我走了,”他小声说。

“到哪儿?……”

“就那儿,不远,一百步,”萨沙点点头,沿着林荫路走去。

“注意别误了接班!”克鲁申柯夫懂得了他要到什么地方去,快活地在他身后喊道。

“误不了……”

校园里幼嫩的树木的绿色枝叶,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害得萨沙不得不低下头来,用手拨着它们,才好不容易地钻到了教室窗口。

他慢慢地走到窗前,眼睛紧贴着玻璃窗。

丹尼亚背对着他,坐在空空的教室里的讲台旁。她在一个小本子里记下了点什么,然后整理着一堆长长的小纸条——考签。

萨沙站了一小会儿,突然坚决地抓住掩着的窗框,敞开了窗户。

丹尼亚惊慌地回过头来,手滑下了讲桌。她看见了他……

这时,一股清新的旋风闯进了窗口,从桌上吹起考签,把它们卷上半空。考签像白色的雪片一般,满屋飞旋。

丹尼亚急忙跑到门前,紧紧地关上了门,竭力使这一场狂乱的穿堂风静息下来。萨沙也跨过窗台跳进屋来,跑着追赶考签。他跳到半空捉着它们,爬在桌下捡着它们,往枝架灯上够着它们。他的头发蓬乱,脸色绯红,骤然变得那么轻松愉快。丹尼亚看着他,从门口走了过来,开始来帮他的忙。

他俩的头差点没撞在一起,两人跪在地板上,第一次互相对望了一眼,都不好意思了。他们同时站了起来,各人手里都拿着一堆纸条。

两个人就这样站着,互相望着,喘着气,不知该说什么好。

后来,还是萨沙伸出手去,从丹尼亚手里随便抽出了一张考签,大声读道:

“第十七号考签。第二个问题:‘在何种情况下使用省略号?’”他思考了片刻,回答道:“省略号用于一句话或一整段叙述的结尾,表明该句或该段尚未完结,有许许多多东西还在前面……”他凝视着她的眼睛,悄悄问道:“对吗?”

丹尼亚微笑着点点头……

而这时,从大街上,穿过校园里幼嫩树林的繁茂枝叶,传来了歌声。这歌声,起初是那么低,那么远,而后来,就愈来愈近,愈来愈宏亮有力了。一群在大街上走着的年轻人,声音嘹亮地唱着。

……但是你,我故乡的大街,

任阴霾满天,我对你也这般钟情。

丹尼亚和萨沙转过身来朝着窗口望去。

这里的一切我都这么熟悉,这般亲近,

一切都写入了我的生平:

共青团区委会的门口,

久经考验的朋友的家门……

青年们经过学校,顺着大街走着,前去上班。工厂已经开始换班了。

“我该走了,”萨沙轻声说,他觉得,不管是他,或者是她,都不需要再说什么,免得惊扰了在他们中间产生的那美好的情感。他跨过窗台,跳到院子里,拨开翠绿的树枝,向篱笆门走去。

丹尼亚的学生——萨沙的朋友们,正从篱笆门旁经过。他们看见了萨沙,站了下来,等着他。

当走到篱笆门的时候,萨沙又回过头来。

丹尼亚正拿着一把小纸条站在窗口,凝望着他。

什么东西也换不去

我这工厂的出入证明,

我不企求别样的命运,

是工厂把我养育成人……

年轻的人们唱着歌。他们说出了萨沙所要说的一切,因此他什么话都没有讲,只是挥了挥手。他走出篱笆门,加入到朋友们的队伍里来,沿着大街,向着工厂入口走去。

萨沙的声音也在歌声中同别人的声音融汇了起来。

世界上有多少大街载满光荣,

但我却不愿把地址变更,

你,我故乡的大街,

已成为我命运中的主要部分……

丹尼亚站在窗口,目送着唱歌的人们。她懂得了,歌里的话是对的:生活还刚刚开始,那最复杂的,也是最困难而美好的一切,还在前面……

(全剧终)

注视:

注1:恰茨基和莫尔恰林都是《智慧的痛苦》中的主要人物。萨沙把两个人物混成了一个人。

注2:“萨沙”是小名,“亚历山大”才是他的正名。

注3:“炉子”一词,在俄文为阴性。

注4:出自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第八章第三〇节,但已经过窜改。这里的“大家都很清楚:他”在诗体小说中是“哎哎!叶甫盖尼”。诗体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塔吉雅娜,和这里的丹尼亚同名。

注5:萨沙的姓“萨甫钦科”和普希金的父名“谢尔盖耶维奇”,第一个字母都是“С”,他们的本名也相同,都叫“亚历山大”。

注6:出自《叶甫盖尼·奥涅金》第七章第二十五节,但有错漏和窜改。

注7:在俄文中,在“关于”后面,名词应变为第六格,但萨沙用的是原字。

注8:采自А·法吉扬诺夫所写的歌词。——原注

注9:俄文“班级”和“阶级”是同一个字。


滨河街之春Весна на Заречной улице(1956)

又名:滨河街的春天 / 河畔街的歌 / 扎列赤纳亚大街上的春天 / Vesna na Zarechnoy ulitse / Spring on Zarechnaya Street

上映日期:1956-11-26(苏联)片长:96分钟

主演:Nina Ivanova Nikolai Rybnikov Vladimir Gulyayev 

导演:马林·胡茨耶夫 / Feliks Mironer / 编剧:Feliks Miron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