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回忆起远在南方边境的家乡的时候,我的面前都会出现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河边有石头和木楼。在木楼里,老魓公弹着古古旧旧的一把琴,脚上叼着铜马,嘴里喃喃有词。
在另一个相似的梦境里,魓公骑着马带着他的天兵天将巡视着被雾气笼罩的村寨。雨水来了,日光来了,稻子慢慢熟了,小阿侬们渐渐长大了。
“放雁”是魓(bad)公系民间信仰的诸多仪式中非常重要的一环,壮语念为“tso:ng eng”原音应译为“放燕”。在“放燕”阶段,魓公需要呼唤鸟雀传信,上天请神。而后,有魓公把这一阶段唱的调子改编成了可以弹唱的歌曲。再后来,《放雁》成了天琴表演最著名的曲目之一,还自带了“雁书”的背景故事板,描述鸿雁传情的动人故事。
随着天琴被女子表演团体带到外地,“放雁”远比“放燕”本身更为人所知。就如同“天琴美女”成了金龙垌最著名的一张名片,而原本“传男不传女”的作为法器的天琴,隐没为民俗旅游节的背景板。 前不久与一位壮族学者讨论“放雁”,他认为“雁”应当是“燕”的误写,因为在魓公系民间信仰流行的地区,多为北回归线以南地区,几乎没有大雁栖息,常见的鸟类是燕子。“燕”与“雁”的分隔,大约正是天琴作为通神法器与娱人乐器的分隔。
燕,是传统,是男性专有的法器,用以通神消灾,护佑村寨;
雁,是现代,是女性表演的乐器,用以娱乐传播,拉动旅游。
他,一个年轻男性,自称天琴郎。在传统中,他拥有学习和继承天琴的性别资格。但他学习的是天琴的表演,他将天琴带入他改编的“性感天琴舞”中,着露脐装,浓妆,大幅度舞蹈。他想红,他成功了,获得了更多的演出机会。
传统一片哗然,村民指责他是“人妖”,“糟蹋传统”。他长期承受着来自传统社会的压力。但为了挣钱,他仍然坚持。影片《放雁》把镜头对准了这么一个传统的叛离者,耐心地、抽丝剥茧地,展现他的日常和他的自我表达。
他说自己家庭不幸,父亲失位,家暴。母亲多病,照顾年幼的弟弟。
他说他其实也没有完全弄清楚自己的性别认同和取向。
他说别人的蔑视是他前进的动力。
作为一个传统社区的边缘人,一个疑似跨性别者,他在村子里是一个弱者,被社区排挤,缺乏家庭支持。在外面,他是被猎奇的眼光把玩的“奇观”,是被凝视的弱者。从这一点上分析,影片《放雁》实属难得,同为在地文化成员的导演周耒,没有将“奇观”视为“奇观”,而是尊重他作为“人”的表达,与他和他的母亲一同合作完成了《放雁》这部影片。使得一个处于弱势的家庭的意图与声音得以被传达。
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排挤他的村寨社区,是否就是强势群体?
抛开“美女村”光环的双蒙,是一个坐落于遥远西南边陲的小村子,是无数在现代化过程中凋敝的村落缩影。空巢化,老龄化。尽管魓公们依然从事着传统的驱邪职业,但在天琴被打造成非物质文化遗产与旅游项目的过程中,他们是没有话语权的。即使他们对“天琴郎”式的商业表演表现出愤怒与不满,每年的侬垌节舞台上,照样活跃着“天琴郎”的身影。当“天琴郎”们代表天琴走出村子,在别的地方展示“天琴形象”,他们只是默默守在村落社区中,隐身,无声。他们同样边缘,或者说更边缘。当“放雁”因为找到与主流话语对话的途径而得以在主流社会中登堂入室,接受掌声与欢呼,“放燕”反而成为了误读的音节。
诚然,作为一部影片,《放雁》无法面面俱到。但叙事线索中过于明显的主角与传统压力的矛盾,使得观众的注意力完全被戏剧的二元冲突吸引,忘却了个体单向表达之外群体表达的集体失声。我们很可能会被主人公所表现出的坚持打动,而将对他不满的人置于我们的对立面上,视其为“加害者”。尽管这些“加害者”——曾经的文化权威们,早已被现代化缴械夺权。

放雁(2019)

又名:Flying Geese

上映日期:2020-02-26(中国大陆)

主演:李恩平 陆秀芳 

导演:周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