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刷《画江湖之天罡》(简称《天罡传》)觉得不像《风语咒》那样有更深层的人文、哲学思想且极致反套路,一些情节还是可以预见到的,似乎不及《风语咒》完美。可没想到《天罡传》后劲大,不知不觉竟然刷了N遍。《风语咒》当时也只看了两遍。思来想去,我究竟喜欢《天罡传》什么呢?
首先是情感。再高妙的技巧、再高深的思想也敌不过真情实感。有时就是为了听片头配乐,又刷一遍。钢琴、萧、大提琴、管弦交响以及最后的人声,起承转合,波澜起伏。尤其大提琴起来时,配合三峡穿行的画面,一次次跟着袁天罡心碎成灰、凄怆苦悲。忆起多年前为至亲写的悼亡诗:“茕茕怆然兮心之靡摧,非吾四时兮宙宇同微。”像极了万念俱灰,说天下人乃至自己都不过一滩烂肉的袁天罡。宇宙也不过一粒尘埃,又何况渺小的世人。导演周飞龙谈及三峡穿行画质不够好,是因为作曲毛亮拿到的画面有这部分,而最开始的定稿删除了,但毛亮已经写了大提琴部分。周导觉得大提琴部分非常符合袁天罡当时心境,不忍舍弃,临时又补了三峡穿行的画面。知道个中原委后,更明白了这世间或许从没有完全一样的两个人,但古今中外无数人的情感无外乎都是那些。电影中的袁天罡、周飞龙、毛亮、我……在大提琴响起那一刻,应该都有过或能体会到相似的心境。“念天地之浩淼兮山河远邃,观其自变兮物我皆非。”当然,绝大部分观众更关注袁天罡和樊巧儿之间由疏到亲的情感加强,虽然这部分有点套路,但确为经典的套路。最后他们之间似师徒、似父女、似朋友的情感也确令人感到温暖。但我感触更深的则是恻隐之心,即孟子所说的四端之首:仁。发端于不忍善念,譬如袁天罡对巧儿、吕大、吕大女儿、曾经的下属,譬如巧儿对吕大女儿……。这也是章五郎被刺后看到巧儿,断定袁天罡肯定会出现的原因。敌人往往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袁天罡觉得自己已断尘念,但其实一直有着恻隐之心,正是这一丝不忍,让他在走出安乐阁时没有拒绝巧儿的跟随,甚至表态保护巧儿;让他在看到巧儿烫伤的手后,有了一丝松动;让他在感受到巧儿救助产妇的善良后,尽心传艺,由“或有可乘之机”到“杀之必成”……但要究这恻隐之心,巧儿更在之前。带领袁天罡来到安乐阁,袁天罡打赏五枚铜钱,她只取三枚。她说的不容易,显然是通过袁天罡衣着和代步工具判断的。能对青楼客还存恻隐心,足见至善。因她展现出的纯真与善良,让袁天罡选中她侍应,从而有了交流,有了情感,多了一分不忍。所谓的因果不外如是。此外还有樊灵儿对妹妹的呵护之情。倒在血泊里的她一滴泪滴划过眼角,看着妹妹替她走出了安乐阁,临终前也算一丝安慰吧。凡此种种,人间真情,古今如是,不失不央。
其次是人物。《风语咒》走思想向,人物尤其配角比较符号化;而《天罡传》走情感向,人物刻画更细腻、立体且符合时代特质。在我看来这个故事不仅仅是大叔和萝莉的互相救赎,更是袁天罡们的自我寻找。开篇讲一位厌世的百岁老人,但他厌倦的到底是什么?袁天罡厌倦的不是杀戮本身,而是被当做统治者争权夺利的工具所行的杀戮之事。张柬之和吕大为巧儿演绎袁天罡往事时有个烧纸条的镜头,纸条上写着“越王李贞上下五百三十六口已毙”。历史上的越王李贞是李世民第八子,相当于武则天的儿子或小叔子,起兵反对武则天专权,兵败自尽。李武两家的争斗属于统治阶级内部权力分配,严格说没什么正邪之分,所以被一方当刀用的袁天罡才会觉得厌倦,在这个时候弃官。但通过故事开头他吟唱的《龟虽寿》、对世人的丝丝不忍、在吕大家内心与李淳风对话……所展现的矛盾心态都表明他并没非真的毫无挂碍。他在乎的东西还很多。袁天罡最后出现在通天宫是为了救巧儿,但不仅为巧儿一人,更是为天下百姓。李氏皇族和武则天虽然都不够好,但只为了试探袁天罡是否真弃世兼灭口就能屠尽安乐阁的章五郎比他们更坏。李武两家的争斗基本还只局限在统治阶级内部,但如果让比他们更坏的章五郎上位,腥风血雨就会扩散到权贵之外的平民百姓。在通天宫,袁天罡对巧儿说食言要付出代价,这里的食言不仅指和巧儿之前“与我无关,绝不纠缠”的约定,还指他在安乐阁对章五郎说的“与我无关。”袁天罡放心不下的终究还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影片里表现袁天罡心有挂碍的还有一处:他在安乐阁问老鸨是否认识李淳风。这处实在是太经典了。执着于给挚友寻找埋骨佳地,挚友选了凶煞之地,便觉定有别情,试图通过此地之人找出原因。足见袁天罡实在是个十万个为什么和真的很在乎,根本不可能弃绝尘世。无论看多少次,每次看到他眼里希望的光在听到老鸨一顿胡扯后逐渐熄灭,还是忍俊不禁。一个小情节,既丰富了袁天罡的内心,又塑造了狡黠市侩的老鸨。影片里配角也很丰满立体,最想说的是武三嗣,大概是把真实历史上武三思和武承嗣的名字捏一块了。不管叫什么,代表的是武则天的侄子们,就像章五郎代表了武则天的男宠们,如张易之、张昌宗。因为视力不好又脸盲,一刷时看到章五郎对武三嗣说“太子殿下”,还以为是一个新人物。毕竟电影是演绎,不是照抄历史。但总觉武则天立的太子对章五郎唯命是从有点奇怪。及至后来武三嗣对章五郎说“您章家的太子”时就更奇怪了。二刷才发现原来是一个人,进而明白其实电影里的武三嗣和真实历史中武则天的侄子们一样从来没有被武则天立为太子。之所以章五郎会称他为“太子殿下”,是因为他们达成了某种私下约定,即武三嗣助章五郎掌权,章五郎再用武则天的名义立武三嗣为太子。但到剧终,立太子这个许诺都没有兑现。后面所谓“章家的太子”也不过是武三嗣在章五郎面前做小伏低罢了。这两个人很像。章五郎能在袁天罡面前俯首听命,隐忍筹谋,武三嗣又何尝不是。他知道武则天看不上他,想当皇帝走武则天路线没戏,只能等章五郎控制武则天后利用章五郎假传圣旨。但他也清楚章五郎的野心不止控制武则天那么简单,所以同样在伺机而动,否则巧儿岂会那么容易接近章五郎。通天宫大战最后下的命令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利用章五郎控制或者杀掉武则天,再等袁天罡章五郎斗得两败俱伤时,将二人一并诛杀,他便可顺利登上帝位。可惜他只看到了袁天罡为巧儿和章五郎结下的私人恩怨,无法体会袁天罡为国为民的大义。章五郎这个反派主角塑造得也甚合我意,有文化、有野心、有诡计、有狠劲,这样的四有青年才符合我对武则天的想象。中国古代唯一一位女皇且政绩评价不低,就算找面首也不可能找个脑袋空空的文盲,总须思辨古今中外,指挥五音六律,言谈诗词风雅,行事谋定后动。给章五郎炼丹配的两句诗“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实在太妙了。这首传为武则天所作的《腊日宣诏幸上苑》又称《催花诗》,前两句是“明朝游上苑,火速报春知。”后两句由章五郎念出,既表现了他焦急的心情,又暗示了他称帝的野心。第三,诗意周唐。真正的诗意不是像《长安三万里》那样牵强拼凑故事,生硬堆砌诗词,而是通过故事、人物、台词、画面……让观众感觉到片中人自然而然地把诗词歌赋当做表情达意方式,而非炫耀记忆的工具,进而自己也被引领进入这种以诗代言的模式。去年《封神第一部》上映时,我刷了五遍。到后面情节已经烂熟,有时就是坐在影院闭眼听台词,享受古韵的氛围。其实影片里的服化道和商周易代之际相去甚远,若说服装可能蓝天野那版《封神演义》更接近真实情况。当时的语言既不真如台词那般结构,发音也大相径庭,但影片所展示的确是我想要的商周气象。毕竟故事片不是纪录片,就是给人做梦用的,为什么不做美梦。慕古但不泥古。《天罡传》也不是复原款,且偏武侠风,但由各种元素综合所构建起来的诗意氛围令人享受其中。虽然真正引用的诗句很少,但与情节、人物融合得足够好,再加上古意盎然的台词,令人仿佛置身周唐。表现着急不是亲自用鞭子抽炼丹工人,而是吟两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骂人前先要比兴“草芥蜉蝣,岂知晦朔”(草芥用在此处个人觉得有争议。如按《逍遥游》原文,应把草芥换成朝菌。毕竟大部分草本植物的寿命不仅超过一天、一个月,甚至有些多年生还可经年,而菌类普遍很短。当然用草芥可以理解为章五郎对巧儿、安乐阁众人这样的平民百姓的轻视,把草芥看做蜉蝣的定语,像草芥一样的蜉蝣。对百姓的轻视昭示了他不可能是一个好的统治者,正因如此袁天罡才不能不管。这样看,用草芥也是可以说通的。);狎妓嫖娼都要先吟诗作赋。(当然嫖娼是不对的)。影片里用的最多的一首诗是曹操的《龟虽寿》。开头袁天罡心灰意冷时唱过,结尾又复踏。每次都是前四句:“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其实故事的走向早已隐藏在后四句中:“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如果换成仲长统的“飞鸟遗迹,蝉蜕亡壳。腾蛇弃鳞,神龙丧角。”可能袁天罡真的会”人世可遗”了。而像“物有生死,理有存亡。不死之法,遁天妄行。……”这样的骈文台词,对构筑诗意同样重要。除了引用诗歌和优美的台词,诗意还体现在传统中式美学所讲究的意在言外,即言语中的机锋。章五郎和袁天罡在安乐阁花园中的对话最为典型。“长途跋涉,也来长安逛青楼”:男宠离开主子开始撒野欢儿。“风太大,火都不稳了”:谎话扯太大,傻子都不相信。“就是只猫”:别高估自己的能力。章五郎到底什么时候囚禁武则天的?得知袁天罡辞官后还是屠安乐阁后?我倾向于得知袁天罡辞官后。因为在安乐阁,袁天罡问章五郎挽留的话到底是谁的意思,可见他并不认为武则天会挽留他。所以,片子开头寻人的旨意很可能是章五郎矫诏。另外,袁天罡在朝中那么多年,武则天都没要过不死药,怎么可能这个时候要。所以想要不死药的只可能是章五郎。有意思的是武则天养男宠,男宠权欲膨胀囚禁武则天,立假武则天当幌子,假武则天又找男宠扮演章五郎玩唯命是从的游戏。仿佛权利套娃,又像权利莫比乌斯圈。
最后说一处问题。巧儿领袁天罡到安乐阁时,门口龟公的台词“打杂少女樊巧儿”实在太刻意了,完全是说给观众听的,已经脱离了人物对话范畴。樊巧儿的名字字幕已交代,打杂的工作后面樊灵儿会说,而且可以通过她的行为了解,没必要在这里重复。少女完全是为连接打杂和樊巧儿加的称呼,奇怪且太现代了。总之这七个字纯属画蛇添足,不仅没必要,还破坏了对话的合理性。正常对话,直接说“你不是正缺钱”就好了。不明白全片台词设计都很好,为什么这里会出现如此明显的错误。仿佛这处和其他处不是一个编剧。就像封神,台词考究优美,却出现自称“殷商”这种常识性低级错误。通过侦查,初步排除了冉平、冉甲男,大概率是曹昇和乌尔善干的。曹昇再怎么也不至于连这个都不知道吧,最可能乌尔善为了气势和音韵牺牲合理性。这种牺牲令人无法忍受。无论如何,合理性必须是第一位的,否则你弄得再朗朗上口、气壮山河都会出戏。戏都出了,建立在入戏之上的一切都会崩塌。另外就是看到打铁花时巧儿的台词“就是那个”,个人觉得换成“这个就是”更好。毕竟这那还是有远近真幻区别的,既已在眼前,称这会更符合千里寻觅到此的感觉。当然,这处不能算错,只能说每个人语感的细微理解差异,不存在实质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