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QAF中文站”公众号

《江湖医生》铁青着脸走入视野时,我突然意识到,似乎很久没有看过这么厚重刚硬的同性恋电影了。

这电影一开篇,安托宁·萨波托斯基就死了。那是1957年11月13日,前捷克斯洛伐克党中央政治局委员、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总统兼全国武装力量总司令命悬一线,但是回天乏术。在他身旁的医师扬·米科拉谢克,就是这个故事的主角。

不少达官贵人都曾领受过他的恩惠,而平日里,手握尿样的平头百姓就在院外排成长龙,等待他的独门诊治。慕名而至的患者传颂着他的回春妙手,敌对势力则在报纸上大张旗鼓地唱衰。宅邸外面,国安部门密切监视,他也只是继续把生活过得云淡风轻。

可是这个以为秉持一颗医者仁心就能安然处世的人,显然错估了当时世道的凶险。而透过“极权主义”背景来打量米科拉谢克,这传记片就有了被历史裹挟的风力。

至关重要的一点,是他对患者一视同仁,而且为了行医方便,并不介意在车头挂上纳粹标志。可在极权环境中,最不缺的就是城头变幻大王旗,以及混淆视听、指鹿为马,今日通过治病获得的免死令,隔天可能就是催命符。更何况,隐私权被践踏,法律体系被玩弄,要在这种情况下明哲保身,绝对难上加难。

大背景已是风雨欲来,可米科拉谢克身上的“污点”仍在不断发酵。其中相当致命的一个就是同性禁恋,毕竟他们身处一个风气数十年裹足不前的环境,当初为了学医独自住进寡妇老师家中也能惹来闲言碎语,如今两个已婚男人背对社会搞在一起,几乎可以掀翻伦理的屋顶。

这种情况下,电影并不着急大写他们的相恋。我们只能在跳跃的时间线里,看到米科拉谢克身边伴随着助手弗兰提谢克·帕尔可。他给医生打印诊断书,帮忙跑腿,开汽车,也在对方想到郊外草地歇息时陪在一侧,需要披外套时在卧室搭一把手,浑然一个必不可少的影子,却很难嗅准恋情的气息。

这也正合他意。在那样的年代,他们只能用尽工作的幌子,寄居在危如累卵的情感防空洞里。彼此差了年份与身份,米科拉谢克坠入对帕尔可的迷恋时,这个年轻人烧起了怒火,怒火却不知源于冒犯还是怯懦,再定睛一看,欲火显出了本质。

这场火,二十年也熄灭不了。周遭永远是阴阴沉沉的,唯独他跟他的相处,有过围炉取暖的温煦。

电影最美好的片段,就是二人幕天席地的日辰,天色正好,裸露的身体在金黄植株间泛着光,手指柔和地骚动,嘴唇则让位给山高海深的目光,突然不识趣的虫子扰了清净,彼此都笑出了风月。

这场从无亲朋印证的恋情,被电影,也被忙碌的日子压缩到了极小的篇幅,但是纵然人神不容,却也一眼万年。

爱意是最难遮掩的,在彼时,捅不捅破这张纸全凭利益关系。越是势利,就越是现实,万一树倒猢狲散,大概谁也不会感到惊诧。那在如此强烈的历史讽喻中,二人名不正言不顺的感情线就冒出了两侧拉扯的角力,一方面,这遭到世风与家眷不齿,另一方面,越难越爱的事实天生具有纯粹与本真。

对观众来说,如何共情,特别是在道德边界上共情,可就是电影叙述的难点了,毕竟泡在雷池中的米科拉谢克,早已把一切禁忌犯透。

这就不得不叹一句,不愧是《心之全蚀》的导演阿格涅丝卡·霍兰。这个出生于波兰华沙的导演,在“布拉格之春”后留在捷克,还曾因为政治问题被抓到监狱,她在展现米科拉谢克被极权倾轧的状况时,再冷静也有暗涌。

暗涌把活生生的人从大是大非中凸显出来。禁锢越狠,追求光明的意愿就越强,而当人性之恶被巨细无遗地呈现出来,成全医道的义举就是反攻的利刃。电影本来就无需背负过多世俗道德的捆绑,而人在里外乱局中端正自己,就有了超越单薄个体的魅力。

蛰伏在这种环境下的情感线,着墨再少,也见金贵。在相对罕见的这类感情故事中,江湖医生与他的恋人在最后一刻牵手的风起云涌,总有一种磅礴能在心底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