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内陆之尘


静默摇移的空镜头,以大远景将占据画面三分之二的地面括入景框,成片的黄土地荒凉孤旷,遍寻无人,横贯着一条长长的铁轨,零落着远方稀疏的林木。清晰如割的地平线在视线极望处分隔开沉默的黄土和同样沉默且苍白着面容的天空,天的蓝色寡淡得有如蒙尘,几点形状不一的白色碎云如泼溅在板上的白漆,凝滞着一动不动。影片开场的远景摇镜,铺展开片中位于澳大利亚内陆的偏远小镇提本达(tiboonda)与世隔绝的荒凉和死寂。而随着镜头的摇移,整片荒地上唯二的两所房屋逐一入画,它们对称地分立在延伸至天际的铁轨两边,恰可与位于正中的站台连成一条直线,分别是被派遣此地担任教师的主人公约翰·格兰特(John Grant)所工作的教室和生活的旅舍。在后面的镜头中,约翰从学校穿过轨道走回旅舍,干燥的风扬起漫天沙尘,他的身影小成直线上的茫茫一点。对称构图和三点一线勾勒出被放逐于此的约翰生活的苦闷,影片贯穿始终的泛黄影调使得呛人的沙尘像是不仅仅弥漫在荒凉的旷野,亦漫进闷热的室内,更如影随形地漫上镜头,笼罩着主人公生存的全部环境。

[内陆惊魂]是加拿大导演特德·科特切夫的第四部剧情长片,改编自澳大利亚作家肯尼斯·库克(Kenneth Cook)创作于1961年的同名小说,于1971年在第25届戛纳电影节上映并参与竞赛单元。尽管出自加拿大导演之手,这部影片的表现手法及其对原著小说中折射澳大利亚社会情境的主旨的精准再现,使其被视为澳大利亚电影新浪潮最重要的代表作之一。而关于这部影片本身的流传也有着颇为传奇性的经历,在1971年上映之后该片便鲜少放映,到了1996年其原始底片已难觅影踪并被认为早已丢失,直到2002年该片当年的剪辑师托尼·巴克利(Tony Buckley)在匹兹堡的一个旧仓库里将其寻回,使其幸免于即将在此与一堆废品同被销毁的命运。

这部影片及其改编小说进行创作的社会背景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即使与欧美各国远隔重洋,此一时期的澳大利亚社会同样充斥着一种普遍蔓延于西方国家的幻灭、躁动与反叛情绪。青年一代质疑和挑战着父辈的传统价值观念和政府的决策条令,女性平权、种族平等以及环境保护运动此起彼伏,尤以反对越南战争、征兵制度和核工厂的示威游行为甚。越南战争是1959年爆发于共产主义的北越和民主政体的南越之间的越南内战,美国及其包括澳大利亚在内的盟国于六十年代开始向越南派遣大量军力,介入并长时间地陷入越战的泥潭。近十年的时间里,澳大利亚先后向越南派遣了五万士兵,他们中的大部分是通过征兵制以义务兵役的形式非自愿地参与到这场战争之中。可以说,政府参与越战的决策成为社会躁动情绪的一根首要的导火索,在澳大利亚激起强烈的争议和反对。成千上万的人加入到针对越战和征兵制的抗议活动之中并使其愈演愈烈,升级为暴力事件的不在少数。此外,随着大量来自欧洲大陆和英国移民的不断涌入,以及由于政府回应社会运动对此前种族歧视色彩强烈的“白澳政策”做出一定调整,使得一定数量的技术型亚洲移民得以进入澳大利亚,导致六七十年代的澳大利亚人口迅速增长。大量移民的到来进一步复杂化了澳大利亚本已存在的各种社会问题,而裹挟着种种问题的社会却从未停下工业技术发展的步伐,人们来不及停顿与思考便被卷入迅疾变化的浪潮之中,由此带来的自我异化、怀疑论和疏离感成为萦徊逡巡于六七十年代上空的幽灵。

影片可谓是对这个幽灵的一种回应、一次具形,它将存在主义的命题放置在一个偏远的内陆小镇之中,一个渴望逃脱与改变现状的青年教师身上进行探讨,以简洁的故事线索结构全篇并将精力放置在情境相和的心理氛围的营造之上。无边无际的荒凉旷野与布满黏腻热汗的逼仄室内的对比,在摄影师布莱恩·韦斯特(Brian West)的掌镜下,笼罩在充满复古与粗粝风格的影调中,附着一层与夕阳、也与尘土相近的暖黄色调,映射着主人公约翰所感受的无边焦躁与困缚之感:如同光与尘一般作为生命存在的条件无处不在、无可逃离。此外,关于[内陆惊魂]拍摄的时代背景还有一点不可忽视,即是此一时期的澳大利亚电影仍处于发展阶段。基于有限的资源,在特德·科特切夫对澳大利亚内陆面貌颇具力度的冷冽展示之前,澳大利亚电影主要侧重于展现本土生活的自然性以及内陆景观的壮阔瑰丽,如弗莱德·津纳曼1960年拍摄的电影[夕阳西下](The Sundowners);或表现作为澳大利亚民族性重要侧面的独特的“喧闹文化”(充满幽默自娱的乐观色彩和反抗陈规礼法的精神),如[红菱艳]的导演之一迈克尔·鲍威尔拍摄于1966年的[登陆蛮荒岛](They're a Weird Mob)。而[内陆惊魂]从另类的角度出发,呈现出一幅关于澳大利亚截然不同的画面,残暴、野性与幻灭的疏离感横陈在夕阳般的暖黄影调里,打破了人们对澳洲阳光的刻板印象,并由此引发思考。


二、约束之地


原本生活于悉尼的主人公约翰·格兰特被派遣至偏远的内陆小镇提本达担任英语教师,并被一千澳元的保证金所约束着,履行其在与政府教育部门订立的契约中承诺的职责,不得离开此地。圣诞假期到来,约翰带着行李离开提本达乘火车来到名为邦达雅巴(在片中被简称为雅巴)的小镇,准备在这里休整一夜后飞往悉尼与女友共度圣诞。然而在这个以嗜酒为风俗的小镇单调乏味的生活节奏之下,暗涌着疯狂而危险的躁动因子。约翰来到当地的一家酒吧,室内满挤着浑身热汗的人群,除了吧台后的一小块空地外几无落脚之处,周遭满是嘈杂、喧闹和醉后高歌的声音。吧台上一长列一长列排布整齐的啤酒杯,宛如在工厂流水线上一般被不停地装灌着。约翰费力地挤过人群来到角落里自饮,遇见了警官乔克,在对方几乎是强迫性的热情邀请中开始不断的饮酒。亦是在乔克的引导下,约翰来到小镇上盛行的一种“双面硬币”赌博游戏进行的场所,人们挤在一盏刺眼的白炽灯下盯视着硬币的抛掷者,等待着两枚硬币同时为正面(“头”)或反面(“尾”)的结果,哄抢地上的赌注。原本对这简单到穷极无聊的赌局不屑一顾的约翰,在娱乐性的参与却意外赢回双倍的一次试手后,疯长起赢得一千澳元以逃离小镇教书生涯的愿望。他愈加狂热地陷入到赌局之中,最终输光了身上的全部财产,被迫滞留雅巴,在这个充斥着饮酒、赌博、滥交和暴力的地方目睹了自身不断的异化和绝望。

影片的镜头既有着不置一词如实呈现的纪录性特质,同时在场面调度和声画剪辑上不乏风格化的主观处理与隐喻设置。在影片开场介绍环境的远景摇镜之后,镜头转入那间小小的教室,焦急等待着老师宣布下课的学生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坐在讲台后静静书写的约翰。在难耐的静默之中,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格外清晰地在教室中回响着,周遭不见钟表所在,只有约翰终于撩起袖口查看了一下腕表。这使得放大的钟表滴答成为一种心理声响,既是孩子们的也是约翰的,它显而易见地外化着前者在假期前最后一堂课上的躁动心理,又不无委婉地暗示着此刻看似泰然自若不慌不忙的教师约翰同样的内心世界。值得一提的是,展现约翰工作和居住的生活环境的这组开场镜头中,时钟的意象多次出现并均匀地分布在火车站台、教室和旅舍房间。站台上没有指针的空白表盘和房间悬挂的画上正在融化的闹钟,亦是对约翰难寻出路的受缚困境的直观呈现:在这个似被上帝遗忘之地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生活中,时间已经连同存在的目的一起失去了本身的意义。而由最后一课开始出现的嗡嗡苍蝇飞鸣,至此回绕在全片的每个重要场景之中,成为对苦闷焦虑的内心状态自然而然的巧妙注解。

邦达雅巴(bundanyabba)是原著小说的作者肯尼斯·库克虚构出来的一个地方,它远处澳大利亚内陆,被无边的沙漠所环绕。库克关于这个小镇的风貌设定一部分来自于其原型(同时也是影片大部分场景的拍摄场地):位于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州的小镇布罗肯希尔(Broken Hill),它是澳大利亚内陆最偏远的小镇之一。影片中这个虚构的邦达雅巴镇成为一个充满隐喻的所在,生活在这里的居民们不仅嗜酒如命、疯狂热衷赌博,且将残忍猎杀袋鼠作为日常的一项消遣娱乐活动。雅巴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前现代的自然性具有某种邪性,使得约翰丧失财产、丧失理性、以至丧失存活之念,本是作为暂时逃离教书之地的中转站的它却成为梦魇般难以摆脱的牢笼,在颇为荒诞的面目下悬荡着对人类存在意义的质疑。

雅巴实则可以视为其时背景下现世处境与社会情绪的一种影射,在浮光掠影的一瞥之下,它有着平静祥和的生活、热情好客的居民和悠久的酒文化,而当身临其境仔细审视,在那安宁的表面之下是挣扎着渴望爆发的躁动与疯狂。在这里,前现代的蛮荒狂野与机械式的体制规约共存,在烈阳蒸腾的热气下,人们如同动物一般释放着所有最原始的本能,以获得与其说是快感不如说是仍存活于世的证明。作为新来者的约翰在这样的生存状态之前,不可避免地感受着内爆式的自我分裂,原始的残暴和纵欲诱惑着内心深处宣泄与解脱的欲望,它以全然陌生的面貌出现,却带着熟悉的味道。人们在酒精中自我麻痹、彼此麻痹,出来在这里的外来者是带来不安的介入因子,成为必须被同化的对象。是以约翰的游客身份被一再地强调,每个人与他搭讪的第一句话都是“刚来雅巴吧?”,他不可自拔地陷入当地的生活状态并逐渐被其吞噬。

约翰先后遭遇了警官乔克、医生泰顿与老人蒂姆,这三个人物身上都被放置了一些符号性的特质而具有某种象征意味。警官乔克对约翰监视性的注视和强迫性的语气恰成为与束缚着约翰的政府体制规约的对应。乔克与约翰公处的画面常以硬调光削出人物的轮廓,或以底光照出面孔,并辅以紧凑的特写构图,充满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氛。乔克如鬼魅般如影随形地出现在约翰初到雅巴、满身血污的逃回宾馆以及最后自杀未遂在医院醒来的场景中,时刻提醒着他无从逃脱的绝望。医生与生命有着密切关联,片中的泰顿集极致的嗜酒、视性与食物等同的滥交态度以及神经质的热衷暴力于一身。他将约翰拖入夜间残忍的袋鼠猎杀活动,并在癫狂的暴力与酒醉之后与约翰发生了关系。泰顿将约翰隐晦的暴力与同性倾向血淋淋地剖出掷于其前,直接导致了约翰最终的崩溃。强硬地要求请约翰喝酒并将其邀请回家中的老蒂姆,是典型雅巴居民的缩影,他过分的好客和对雅巴的热爱(当输光财产的约翰表示对雅巴的怨恨时,蒂姆充满了震惊与愤怒)恰印证着医生泰顿对雅巴的评价,“所有恶魔都在为地狱自豪”。


三、回形之环


影片以首尾对应的环形结构展现约翰的现实处境和心理状态,从开场结尾的相似镜头,到叙事线索和人物设定,乃至道具细节的安排,都存在着一定程度的环形对应,轮回往复,恰如密织之网。

约翰在雅巴遇到的每个当地居民见到约翰的第一句话都是“刚来雅巴吧?”,热情好客混杂着警觉芥蒂和隐隐的掌控欲。而当约翰端着乔克帮他点好的牛排,在饭馆偶遇医生泰顿之时,泰顿开口说出的却是“所有恶魔都在为地狱自豪”。此时的泰顿身着说不上体面却算整洁的西装外套,神情严肃甚至悲切地注视着约翰,与后来在沙漠小屋中肮脏污浊、挂着神经质大笑的形象判若两人。医生泰顿的自我分裂,恰是偏远小镇的野性蛮荒与充满体制规约的所谓文明间的分裂。如果说小镇的荒诞和同化恰如整个现世处境的隐喻,那么很可能是约翰之前一个被“改造”得相当彻底的外来者的泰顿,何尝不是约翰的一种镜映、一个错落了时间段的自我?正如泰顿所言,“不满于该做之事而言是奢侈,如果你要在这里生活,你最好喜欢它”,但愿长醉与不得不醉之间尽皆是出路难觅的苦楚。

一夜的猎杀袋鼠活动使得约翰惊恐地见识到自身潜伏着的残暴性情与同性性欲,他濒于崩溃的边缘而想尽办法逃离雅巴。带着行李和作为旅馆钥匙押金退还的仅有的一澳元,约翰搭上运货的卡车,徒步穿越热浪蒸腾的沙漠,在一家休息站以一澳元和短猎枪换得了前往城市的搭车机会。暗调的暮色中货车从景深处向着镜头开来,约翰沉睡在一片漆黑的货车箱里,当他被刺眼的光唤醒,才发现这辆他本以为会载着自己前往悉尼的货车,竟是兜兜转转再次将他带回了雅巴。睡意彻底醒了,现实的梦魇却无法醒来。司机将猎枪还给了约翰,失去理智的约翰拎着枪踉踉跄跄地跑回医生泰顿的沙漠小屋,却发现空无一人,在惊恐和狂怒之下,约翰对着自己的脑袋扣动了扳机。当约翰在医院醒来,画面的背景音是放大的心跳声,无声无息出现的警官乔克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宣布这是一件意外事件,并要求约翰确认。主观化的心跳声与开场的钟表滴答声首尾呼应,相成对称。影片结尾,约翰提着行李回到了提本达,旅舍老板拿着酒瓶坐在门外,一脸意料之中的表情望着约翰归来。镜头上升,以大远景缓缓摇回到教室、站台与旅舍对称的三点一线,消却了贯穿全片的暖黄色调,这个首尾相和的相似镜头更为不加遮饰地展现出提本达的贫瘠荒凉,也似乎是约翰内心绝望的妥协。


(原载于《看电影》)

内陆惊魂Wake in Fright(1971)

又名:假期惊魂

上映日期:1971-05片长:108分钟

主演:唐纳德·普利森斯 加里·邦德 Chips Rafferty 

导演:特德·科特切夫 / 编剧:Evan Jon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