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在台北,晚霞像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照亮了凯达格兰大道的二二八纪念公园。
一九九六年以前,这座公园还是“新公园”的时候,公园中的那些“鸟儿”,只有黑夜,没有白天,连半个白天都没有。但我仿佛仍然可以看到他们,栖息在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搁下,围着火红的睡莲池子急切焦灼的轮回着。好像自己的灵魂被困在红睡莲的雨露中,又像陈年的灰尘黏附在凯达格兰大道三号的门牌上,怎么抹也抹不掉。这些“鸟儿”——同性恋者,不动情则已,一动起情来,是要大祸临头的。
我的双足在白先勇先生《孽子》的泥沼里,愈陷愈深。驻足在凄风苦雨的二二八纪念公园面前,雨水好似从树梢上冲到我全身冰凉冰凉。我看到阿凤倒在台阶的正中央,滚烫的鲜血喷得一地都是;看到杨教头豁开的那柄大折扇——到底还是“清风徐来”“好梦不惊”。
最近一次看到白先勇先生,是他与刘再复先生关于《红楼梦》的对谈。白先生一直都是一个极低调的人,但在镜头前却也毫不避讳自己的性取向和谈及自己的男朋友,“可能我比较奇怪一点,我感觉到自己与众不同,还觉得是一种骄傲,有不随俗、跟别人的命运不一样的感觉。”就这一点来说,阿青、吴敏不是,龙子、阿凤不是。叶永志也不是。
寄托于燥热、众生相的大观园,这些苦难边缘的青春使得这些“鸟儿"生来敏感,有真性情和大悲悯。
弟娃的颈背仿佛给十月的夕阳照得通红。弟娃,你走的慢些,莫着急,弟娃。弟娃是白仔,阿青是黑仔。阿青的母亲生他的时候难产,差点送掉性命,因此她一口咬定阿青就是前世的冤孽,投了胎来向她讨命的,因此母亲死活偏袒白仔,连白仔的病死母亲也疯癫地想要掐死黑仔,好像是他把他害死的。因与其他男生发生亲密行为,阿青被学校勒令退学。被父亲从家里赶出来的那一天,他唯一带出来的东西就是弟娃生前一直吹《踏雪寻梅》的这管口琴。弟娃死后,阿青一直过着一连串没有记忆的日子。
除夕夜,龙子又在公园的莲花池畔找到了阿凤,让他把那颗心还给他,阿凤指着自己的胸口说,在这里,拿去吧。哪知道,龙子一柄匕首正正地刺进了阿凤的心脏。万花龙寺山那一带,有一个无父、无姓的野孩子——阿凤,他母亲是个哑巴,又有点痴傻。阿凤刚出生就被送到了孤儿院,他从小有个怪毛病,会无缘无故地哭泣。遇见龙子后,野凤凰照样半夜三更飞回到公园,坐在湖畔的栏杆上,数星星。龙凤常一言不合就打成一团,打完了又抱头痛哭。阿凤要被龙子活活烧死了,他怕龙子真的把那颗血红的东西挖出来硬塞进他的胸口。龙子偏偏就是要他那颗真心,可阿凤偏偏又没有,“失心疯”的龙子说,你没有,我这颗给你呀。阿凤死后,龙子失去了知觉,他吃的牛肉饼把舌尖咬下了一块肉,也全然不知。
失去挚爱的人,过着怎样行尸走肉的日子,谁都不知道。失去窝巢的青春鸟,最后飞到哪里,谁也不知道。还有因为张先生爱干净,所以天天都拼命擦地板的吴敏,他被无缘无故地赶出家门后,一时想不开才割腕自杀的。他们只能在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中,与世长眠。
阿青偷偷养了小憨呆,像搂着弟娃睡觉一般搂着他。龙子照顾着哥乐士,哥乐士身上的血像万花筒似的,又拼凑起来。他们天生就没有被爱的能力,天生就该是被人抛弃的,所以小憨呆和哥乐士也弃之而去。可他们还是抓起一双双冰凉的手,握在掌中,拼命揉搓,冒死浴血于爱河中。
“阿青,哥乐士失踪了,可是纽约的曼赫登那些棋盘似的街道上,还有千千万万个象哥乐士那样的孩子,日日夜夜,夜夜日日,在流浪、在窜逃,在染着病,在公园里被人分尸。那么多,那么多,走了又来,从美国各个大城小镇。有时候在中央公园的树丛里,有时候在地下车站的厕所中,有时候在四十二街的霓虹灯下,我会突然看到一双闪烁烁的大眼睛,那是阿凤的眼睛,痛得在跳跃的大眼睛。于是我便禁不住要伸出手去抚摸那个孩子的面颊,问他:'你饿了么?'"
被救的孩子是幸运的,但叶永志除外。
因为喜欢做女孩子做的事情,所以在学校厕所经常被别人脱裤子来检查他的性别,他们喊他“娘娘腔”。他曾和妈妈说,妈妈,你快来救我,有人打我。二〇〇〇年四月二十日上午,叶永志在他最爱的音乐课上提早五分钟下课后再也没有回来,人们发现他暴尸于学校厕所,年仅十五岁。在未报案的情况下,校方擅自将厕所的血迹清洗干净,并且对外声称叶永志死于心脏病。
我看过媒体对叶妈妈的采访,一个朴质的农村妇女。她说,别人都说她的儿子胜过三个儿子,因为他会给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做饭,并且每天给她按摩,催促她赶快洗澡休息。她曾经也带叶永志去看过心理医生。可是,心理医生告诉她:“你的儿子很正常,那些觉得他不正常的人才不正常。”
叶永志过世两年后,台湾通过了《性别平等教育法》,并且出版了《拥抱玫瑰少年》一书,以此谨记叶永志事件,并藉此探讨其性别教育意涵。这位母亲后来站在二〇一〇年高雄同志大游行上,激动地说:“我很高兴见到你们,孩子们你们要勇敢,天地创造你们这样的一个人,一定有一道曙光让你们去争取人权,要做自己,不要怕。我的小孩子没有了,我要去救像他这样的小孩子,我们没有错,我们要向着阳光去争取我们的权利。”
2019年台湾金曲奖,歌手蔡依林以“叶永志事件”为创作背景的单曲《玫瑰少年》,一举夺得年度最佳歌曲奖。
谁把谁的灵魂
装进谁的身体
谁把谁的身体
变成囹圄囚禁自己
乱世总是最不缺耳语
哪种美丽会唤来妒忌
你并没有罪
有罪的是这世界
生而为人无罪
你不需要抱歉
我是第二天无意看到她的获奖感言,永志不忘记念,往事不如烟。她说:”在任何情况,我都可能成为某一种少数。所以我更要用同理心去爱任何我身边的人。这首歌献给他,也献给所有曾经认为自己完全没有机会、没有选择的你。你一定要记得选择你自己,支持你自己。”
Lana Del Rey也有一首歌,唱的是夏日的忧伤,说的是她和她终于还是像满天的繁星和初升的太阳那般只能擦肩而过,因为同性恋有罪,所以同性恋者都得下地狱。她们各自选择了自杀,因为落下的人始终无法独自承受这夏日的黯然神伤无际蔓延。
阿青,叶妈妈也在救人,大家都在救人,你们可否知道,就算这个世界不能给予你们任何的庇护,可是这么多的孩子、家人、朋友和你们站在一起,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条求存之道,去寻求一个个苟延残喘的机会。
白先生在《孽子》中,至始至终没有出现“徒劳”二字,可是这种夹缝求生的绝望与窒息,就像赤身挤在瑶台旅社二楼三五号房间四十几度的缝隙内,汗水淹没了黄昏,连风也是燥热的。那些好不容易摆脱新公园到外闯荡的英雄好汉们,有的杳无音信,有的在十年、二十年后,在一个又一个黑漆漆的夜里,突然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这个黑暗王国。
二〇一四年五月,作为时代的见证者,话剧《孽子》在台北戏剧院连演八场,暂且不论台上的演出是否深得小说的精髓,台下已是歌于斯,哭于斯。白先勇先生的小说《孽子》创作于一九八三年,在当时封闭的社会情况下,他便开始了一个人的复兴。他也是青春鸟的一员,他的桀骜不驯的竟潜伏于如此温和的外表之下。交织着数不清的血与泪,才铺就了这条渴望包容、坚持性别平等和婚姻平权的漫漫长路。但愿龙子和阿凤的”龙凤劫“,可以成为人间佳话千古流传,也可以成为台湾戏剧史上一段小小的经典。
柴静在自其著作《看见》中说道,“爱情,是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态度,而不是一个器官对另一个器官的反应。”要是一群失去了窝巢的青春鸟,终于可以不飞回自家的老窝里去;要是龙子可以再摘一朵莲花,放在阿凤的手上,那朵莲花,红得像是理想不灭的火光;要是我们可以将人性的根本置于性别分别之上,使得人人都有爱的权利。
因为,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十月在台北,我背着夕阳,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回了家。可是,阿青你到底回家瞧了一眼父亲没?
2019年2月21日,层层叠叠的压迫,中国台湾终于通过了同性恋法案。明订同性伴侣可按《民法》婚姻章规定结婚,拥有合法财产继承、医疗权,也能收养子女,同时须遵守单一配偶的义务。

孽子(2003)

又名:Crystal Boys

主演:范植伟 张孝全 杨祐宁 金勤 吴怀中 柯俊雄 柯淑勤 丁强 王玨 庹宗华 马志翔 沈孟生 陈柏霖 张捷 金士杰 萧艾 杨丽音 勾峰 李璇 田丰 林义雄 铁孟秋 王明台 夏靖庭 李昆 王孙 鸿鸿 

导演:曹瑞原 / 编剧:白先勇 Hsien-Yung Pai/陈世杰 Shih-chieh Chen

孽子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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