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众号:源桌
作者:三杯猫
原文链接:「骄傲月特别篇」这部台湾电影,提醒着我们任重道远 qq.com
缘起:平 等 的 幻 觉
1969年6月28日的“石墙起义”,开启了全球范围内的LGBTQ+群体的平权之路。这些被社会抛弃和伤害的性少数者们终于不再沉默,不再任人宰割,而是站起来开始捍卫自我的权利。在那场声势浩大的游行过后,LGBTQ+群体将六月定为“骄傲月”,来庆祝ta们的成功反抗,也在呼吁着每个人都享有着人权,和每个人都拥有着自由表达爱与自我的权利。
而其实在今天,不管是西方世界还是亚文化领域,似乎LGBTQ群体的身影在主流视野当中越来越多的被看见。越来越多的同性恋者进入了主流文化和社会当中,并拥有了一定的话语权。尤其在互联网全球化的特定时代语境之下,LGBTQ群体极大地活跃度和极高的粉丝量,似乎已经表明着LGBTQ平权已经进入了阶段性的完成时刻。我们也能看见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和声援着这一群体。
但是面对这样的结论,我常常感到迟疑。
我会思考,那些发出“支持和包容性少数群体”的政治正确言论,好像不过是一种流于表面的形式。那些谩骂和敌对的声音并没有从本质上得到解决,而是在政治正确的威迫中转入了地下,形成了更深层更难以解决的矛盾。可是当我们回溯LGBTQ群体的诉求时会发现,石墙起义过后的ta们更多是希望以科普和沟通的方式来转变人们的观念,而不是以暴力的方式解决掉不同的声音。这种政治正确的形式虽然能够引起大众文化的注意和反思,却也与其本意背道而驰。起码,这些政治正确的口号并没有解决更多的实际问题。这也正是引起我迟疑的地方。因为实际上在我的观察当中,LGBTQ群体的生存状况并不乐观。
一方面,从玫瑰少年事件到幼儿园老师因为公开出柜被辞退,这些对于LGBTQ群体的暴力事件,在层出不穷的发生。通过洞察网络对于这些新闻事件的评论,我们似乎能够体悟到“平等幻觉”的真相:主流的人群似乎依旧对于性少数群体充满了难以消解的偏见,依然持有着巨大的敌意,发出了极端尖锐的谩骂和攻击。这其实体现了主流文化与LGBTQ群体之间依然拥有难以打破的交流壁垒,哪怕LGBTQ群体那么希望能够与主流社会进行对话,可实际上依然只是在报团取暖——越声势浩大,越在被动的边缘化。而造成这种错觉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互联网全球化的形成,让我们能够极快地组织成一个群体。而当集中成一个群体之后,这一群体的声音就必然会非常响亮。
因此,实际上,人们普遍观念当中其实依然不具备对于LGBTQ群体的包容。性向的多元化,更多的只存在于经济发达或者文化产业发达的大型城市。而在一些信息流通并没有那么发达的乡镇,许多性少数者依然处于煎熬的困境当中。这种困境,包括了对于选择真爱还是传统婚姻的纠葛,包括了对于自我认同的挣扎,包括了极端的自我规训和自我压抑。并且,在这些我们难以看见的地方,更多的针对性少群体的暴力事件必然在不断上演。而根据近年来的统计数据,我国每年性少数群体的自杀率和心理疾病的患病率也在不断地提高。
而从全球范围来看,LGBTQ群体依然饱受着暴力的摧残。在一些宗教国家,同性恋依然是一种犯罪的行为。在纪录片《欢迎来到车臣》当中,我们看见了那个国家对于性少数群体的极端态度。当地政府对于ta们的驱逐,甚至灭杀,已经到达了一种反人类的程度。在那样的国度当中,LGBTQ群体的生存空间没比四五十年代的美国好多少。ta们不光是被剥夺了话语权,甚至丧失了家乡,丧失了生命安全的权利。
所以正如戴锦华所说,令人担心和悲观的是,那些经历漫长时间,需要付出生命,需要流血才能争取到的权利,却在社会文化倒退的一瞬间里被剥夺。
而另一方面,在当代的影视产业当中,酷儿电影虽然不断涌现,但并不意味着社会观念的开放,反而体现的是一种对于LGBTQ群体的剥夺。在很多影视剧当中,对于LGBTQ群体的关怀依然流于表面,当我们细读它们的文本时,就不难发现其基础的结构依然是传统的偶像剧模式,其出发点依然是异性恋和顺性别者的逻辑思维。这大大加深了大众文化对于该群体的刻板印象,并且也缺乏了这份对于性少数群体的关怀本该呈现出来的思辨和深度。对于酷儿电影,创作者应该找到属于这一群体的逻辑和独特表达,应该在塑造人物的过程当中,深挖这一群体不同人的心理,和ta们真正面临的社会困境与内在困境。但很遗憾的是,LGBTQ群体在很多影视剧当中要么被当成欲望投射的对象,要么以一种奇观的形象出现。无论是创作者还是观众,都在让这一群体变得更加边缘化和被动。
重要的是,作为大众传播媒介,影视艺术本身在处理社会性议题方面,具有一种沟通连结的责任。它需要打破LGBTQ群体与普罗大众之间的壁垒,让两者进行座谈和对话。
《亲爱的房客》:失 格 的 他 者
01
首先要说明的是,如果要宏观的从整个酷儿电影史来看,那么这部电影一定算不上一个佳作,甚至它的缺点非常明显,以至于只要你对于电影有基础的审美判断就可以察觉出来它的不足之处。
但推荐这部电影的原因,主要在于《亲爱的房客》很好的完成了它的社会功能。也就是我所说的沟通连结的责任。影片没有像上文提出的问题那样,让同性恋者沦为一种银幕上的奇观,而是从同性恋者实际面临的社会问题和困境入手进行刻画与探讨。因此,这部电影的平权主张并不是流于表面口号的,而是具有一定深度的,是踏踏实实落地的,是真诚的。
也就是说,《亲爱的房客》实际上的受众并不仅限于同性恋群体。在台湾通过同性婚姻法这个大前提的基础上,这部电影其实面向的是社会大众。它通过展现同性恋者的社会困境,来引起公众对于这一社会现象的反思。或者说,这部电影的出现其实是为了让这一法律能够更好地实施和推进。因为法律只是提供了一个基础保障,重要的是如何让大众在观念上理解和转变。
这也就不难解释这部电影的缺点了,也就是它的刻意煽情和刻意的悬疑。一方面,创作者希望通过煽情的方式,引起更多观众的共鸣。这里所说的更多的观众,已经不光是影迷群体和同性恋群体了。导演在某些桥段的处理上选择的煽情方式,实际上就是希望电影能够移情给更多的普通观众。但也因此沦入了一种苦情的框架当中。而另一方面,刻意制造的悬疑,其实可以理解为是一种迎合市场与大众文化的表现。因为在这个故事当中,其实完全不需要运用倒叙加插叙的叙事手法,来制造悬念。但也许是因为希望进入大众文化被更多的人看见,所以这部电影采取了类型片的方式,引起观众进行观影的兴趣。但很不幸,导演的功力没有让这种悬疑性被更好地呈现,这种悬疑化也与故事本身的气质相脱节,导致不自觉地将一些本该连续的情感切断,让影片的逻辑出现了一些不太合理的地方。
但从整体上来看,这部影片还是非常值得国内酷儿电影创作者进行思考和学习的。
02
简练地说,《亲爱的房客》所表达的核心,就是一个不被社会观念所接受和承认的身份,对于同性群体造成了怎样巨大的社会困境。
这一核心简直贯穿了整部影片。最具有代表性的桥段,就是林建一被抓进警察局问话,在审讯室里与警察的对峙。在这场戏当中,作为观众最能够清晰感觉到的就是一个男人不断地被剥夺走成年人的体面和尊严。一个是作为权利中心的异性恋者,一个是作为权力边缘的同性恋者,他站在了命运的案板上被一次又一次地抹杀掉话语权,他的爱意变成了罪名,被扣上最恶毒最丑陋的帽子,被度以最下流的揣测。但对于这些恶意,林建一作为一个社会的少数群体,他是如此的被动,以至于无法找寻到解脱的出口,无法拥有保护自己和自己所爱之人的权利。也是因此,影片始终透露着紧密的窒息感。
影片就是这样不断地展现着主流社会对于一个性少数群体的驱逐和暴力。而林建一永远处于一种束手无策的无助当中。即使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结构并且在其中拥有作用和身份,但却始终被主流社会剥夺走作为一个父亲,一个伴侣的资格,而指认为一个最普通的房客,指认为不怀好意的变态,指认为边缘的他者,被剥夺走他的家庭与身份,被否认他的爱与能力。而这些暴力的行为,全都建立在社会对于同性群体的偏见当中,和那些主观的揣测一样没有依据。当老师询问王悠宇给他签字的人是谁,我们看到的是林建一成为了一个无法被验证的人,无法被定义的身份,即使他对这个家庭做出了较大的贡献,他的付出依然在主流叙事之外。
另外,这种压迫,不光存在于林建一身上,同样也存在于他伴侣的命运当中。从他伴侣母亲对于两个人关系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伴侣其实是迫于观念压力而选择和异性结婚的。这也导致了他的妻子成为了同妻的社会悲剧。也导致了孩子没有妈妈的结局。影片在这一方面的表达逻辑十分清晰,对于大众而言,可以很轻易地将同妻悲剧与社会偏见联系成因果,从而进行一些反思。
电影借助林建一之口提出了最核心的,对主流社会偏见的质询:如果我今天是一个女生,我的先生过世了,我继续照顾他们家,你还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吗?
而这种被剥夺的前提是林建一身份的确认。在影片对于生活场景进行刻画的时候,我们能够体会到林建一作为父亲的确定性身份。他可以照顾自己的“婆婆”,可以做好家务照顾好小孩,可以游刃有余的工作,也可以全心全意地爱这个孩子。影片其实在展现的,其实反而是一个理想化的生活景观。但即使这样,主流偏见对于这个家庭的破坏依然是毁灭性的。我们看见那个外出多年后回来的儿子,他仅仅是因为站在了一个主流的,异性恋的立场上,就可以剥夺林建一长期努力建立出来的生活,仅仅是因为有一丝血缘关系,就可以剥夺林建一作为抚养人的权利。
因此,影片的另一层思考,就是重新定义家庭结构。
03
那么,《亲爱的房客》其实选择了一个比较特别的视角,就是导演展现了一个非传统的家庭结构。这也正是影片内矛盾冲突的来源,即非传统家庭观念与传统家庭观念之间的碰撞。
在这个家庭结构当中,导演刻意让妈妈这个角色缺席,转而让同性伴侣林建一代替出席。除了一些描绘同性伴侣和孩子相处的记忆片段之外,影片花费了大量的篇幅针对着林建一和婆婆的相处进行刻画。这种角度的选择在华语酷儿电影当中其实并不太多见。而在对于“儿媳”与婆婆之间的刻画中,影片完成了一个非传统家庭被传统家庭接受的过程,也就是“非常态化”到常态化的转变。就如婆婆在去世前所询问的那样,我儿子和你在一起幸福吗?幸福的话,就足够了。这意味着,婆婆作为传统家庭观念的代表者,已经内化与和解了他们之间的矛盾。而对于现实生活里的部分同性恋者而言,得到家庭的祝福是一件无比奢侈的事情。
而这种和解,正是基于我上文所说的父亲身份的确定性。因为在整个家庭结构当中,性别已经无法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就是说,即使林建一是一个男性,但整个家庭结构依然完整。而支撑这个家庭结构的,就是林建一对于孩子和婆婆的爱。家庭的概念于是再一次回归到了本质,亲人之间不再是由血缘和传统礼教所定义,而是以爱与尊重为连结。
导演试图通过构建这样的家庭结构,告诉普通的观众。同性家庭和普通的家庭其实并没有差距,两者都同样充满着爱与关怀。同性恋者也和异性恋者一样,善良又如此柔软。
因此,从这部电影的视角,我们不得不反思当下的性少数群体是否真的进入了一个平等且安全的环境当中,我们是否真的可以曲终奏雅。而这一质疑的答案在影片当中已然被回答的无比清晰。面对主流社会,还有非常多的偏见和恶意正在对准着性少数者们,我们需要时时警惕,并善于反思,平权之路仍然道阻且长。所以,尽管影片还有太多的艺术层面的缺点,但从社会性的角度来看,影片的确为我们提供了更多关于性少数者生存状况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