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入围柏林电影节的德国电影《温蒂妮》是一部我看完以后非常喜欢，但又一时说不出来为什么喜欢的电影。它没有精妙的镜头，甚至于还有点电视剧感。它的叙事也没有特别新颖，故事就只是一个单线的爱情故事而已。但是它在字里行间确实创造出了一种氛围，就是这种氛围吸引到了我。有的朋友说这个片子给人感觉特别的冷，也许也是因为这种氛围的缘故。在我看来，《温蒂妮》想表现的和如今很多电影想表现的是同一样东西：城市带给人的疏离感。但是温蒂妮将这个感觉构造地更为立体，更好触摸，它给这个感觉赋予了一个媒介，那就是水。

影片的海报也“明示”了这一点。原本颜色正常的剧照，在海报里被水的蓝绿色覆盖，下方有水草和气泡，上方有水面的波纹。将两人联系起来的似乎是这水底的深绿。

温蒂妮（Undine）是女主角的名字，同时也是神话中的水精灵的名字。温蒂妮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炼金术师文化。在瑞士地区一位叫Paracelsus的医师兼炼金术研究者提出，每一种世界的基本元素（地，水，火，风）都有一种元素精灵与其相对应。与水对应的精灵被称为水妖（Nymph），温蒂妮（Undine）或者一些其他的名字。因为水被认为是女性的元素，所以她们一般被认为有女性的外表。她们有很多其他的分支和变种，形象也很快被欧洲许多其他的作家所接受和使用，丹麦作家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就是其中一个例子。温蒂妮们一般被描绘为居住在森林的瀑布，小溪，湖泊中的女性精灵，她们有时和人类产生爱情，但是如果人类背叛和她们的爱情，往往要付出不成比例的代价，这个代价通常是他的生命。

影片毫不掩饰，女主就是一名水精灵。但是她的日常生活和常人别无二致。

事实上，仔细想一想的话，她和水的联系是很少的。她总是漫步在一个到处都在施工的柏林，她靠火车出行，她住在一个短租公寓里，房间里空空荡荡，几乎没有什么有个人风格的物品，唯一引人注目的只有一墙浅蓝色渐变色的窗帘，在阳光透过的时候蓝色显得更为明亮，让人想起水的颜色。但就算是这窗帘也不是属于她的。她离去的时候，公寓租给了别人，那窗帘连同整个空空荡荡的房间一样地全部交付给了别人，因为原本就没有什么个人物品，别人住进去以后的房间看起来和她在那里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有她的痕迹一扫而空。

她在咖啡店搜寻已经离去的男朋友的时候，被一阵水流声吸引到了男厕所，发现只是一个忘记关的水龙头。她失望地拧紧了水龙头，此时背景音乐和她的幻想一同寂静了。

她走出厕所，被一个咖啡馆里陈列的水族箱吸引了。这是一个豪华的水族箱，里面有水草，石头，假山，为小鱼尽力模拟较为真实的水下环境。这也确实是全片里最为生动的水底环境的形象，即使是真实的水底，在片中也远没有这个水族箱显得有生命力。水族箱里有一个潜水员的小雕像，这个雕像后来成为了温蒂妮和男主角克里斯托弗的信物。

温蒂妮与其说是被这个水族箱吸引，不如说这个水族箱在呼唤她。水在对她低语一种只有她才能接收的讯息。她立刻呆站在那里，男主角克里斯托弗不合时宜地出现了，这时候水箱里的水开始震动，温蒂妮预见了即将发生的事，将克里斯托弗拽离水族箱，水族箱立刻爆裂开来，水和鱼和碎掉的玻璃纷纷倾泻到摔倒的两人身上。一瞬间，被水覆盖的两人似乎产生了只有懂得水的人才能产生的联系。后来我们知道，克里斯托弗的工作是工业潜水员。

我倾向于把这里理解为温蒂妮和水族箱里的水产生了互相吸引。为了靠近温蒂妮，水冲破了玻璃的牢笼去拥抱她，呼唤她回归。水族箱里的水和温蒂妮一样，都是脱离了自己原本自然归宿的现代社会的囚徒。温蒂妮再也没有自然的水体可以栖息，水本身也成为城市里的工业用品，影片里最美也最接近自然的水的形象，却也只是一个仿真的水族箱。

温蒂妮的工作是在一个小展厅里为柏林的城市微缩模型提供历史讲解。在她一天天不知疲倦的背诵和讲解里，她偶尔提到了柏林是一座建立在沼泽地上的城市。这条历史知识让我们明白了为什么温蒂妮会出现在这里。但是曾经的栖息地已经被人为地改道，截断，或者用于其他什么城市用途。温蒂妮只能脱离水，适应干旱的城市，看着这座城市一天天继续施工扩大自己，并像每一个城市人那样过着原子般的生活。

温蒂妮和克里斯托弗相恋了，她的脸上出现了天真的笑容。他们一起去克里斯托弗工作的水坝潜水玩的时候，我们见到了这部影片中出现的最大的水体。表面上，这是一条平静的河，但是在桥的另一边只有一座高耸而阴森的墙。这是一座水坝，这条河被完全地截断，用以工业用途。有水的一边平静自然的景象只是假象，水底会告诉你真相。

《温蒂妮》的水底是我见过最阴森，最昏暗，最沉郁的水底。能见度很差，水很浑浊，颜色是单一的灰绿色，光线非常暗，几乎是像偷懒一样，什么都看不到。能动的东西最多就是水草，没有别的小生命。大坝的墙壁，涡轮，马达之类的机器的存在解释了这片水为什么死气沉沉。只有一条巨大的鲶鱼在这里出现过，这条鲶鱼和温蒂妮同样属于神话形象。然而就是在这样阴暗的死水里，温蒂妮如沐甘霖。

需要一提的是，虽然在影片中，水作为实体出现的空间总是被压缩，但是影片还是将水这个元素作为一种幻象和记忆融入到了空气中。这是通过声音设计来实现的。这座城市的声音带有水的特征，它们更浑厚，更潮湿，更容易引起回声。在空气中传播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从水中传来的一样。在温蒂妮乘坐火车或者地铁去见克里斯托弗的时候，窗外的绿色飞速闪过，列车轰鸣的声音和水中的环境音混到了一起。将水声音的特点融入到了影片的声音设计里，使得这个城市有了潮湿的气味，虽然看不见水，但是水像幽灵一样无处不在，水是城市从前的记忆，到如今成为幻象。

后来，克里斯托弗遭遇了潜水事故，变成了植物人。温蒂妮在他的病床前失声痛哭，爆裂的水族箱和喷涌而出的水的意象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她接收到了水的信息，也明确了自己的命运和诅咒。她镇定地前往负心的前男友的豪宅，前男友正在自家豪宅后院里的游泳池里锻炼（又一个人工建成的水体），她无声地潜入游泳池，将前男友溺死在里面。然后，她平静地走出泳池，一路走到克里斯托弗工作的大坝，将自己沉入水中，完成了对自己命运的回归。

城市的另一端，被宣布脑死亡的克里斯托弗尖叫着惊醒。此后的几个月，他一直在寻找温蒂妮，但是无论是她住的地方还是她工作的地方都没有了她的痕迹。人们知道她曾经存在过，但没有人关心她的去向。一个城市人的消失就这样悄无声息。

温蒂妮和克里斯托弗的爱情，正是因为这座城市的冷，而显得特别动人。他们中无论哪个都缺少着某种联系，并且在寻找联系。温蒂妮在寻找一个人或者是一段爱情，而她被剥夺了和水的联系。克里斯托弗是一个低收入的普通人，他建设的这个城市并没有给他多少回报，但他关注着柏林的历史几乎入迷，他以不断吸收历史知识的方式试图和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产生联系。因为他们拥有的很少，他们两人都格外珍惜这段爱情。这段来之不易的连接是他们生命中为数不多真实的，温暖的东西。他们恋爱的时候像孩子那样快乐。

而温蒂妮，剥掉她身上幻象和神话的外衣，她是城市里每一个孤独的普通人，是被人们忽略的原子，是下水道的美人鱼，是《燃烧》中消失的海美。在她冷峻的外表之下，她和每个人一样都在寻求某种联系。很多时候，自己的存在唯有通过发生联系才能得到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