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7-09-20

学校:山田洋次的幸福观

山田洋次在一篇谈小津的文章中谈到，《东京物语》中笠智众和东山千荣子夫妇结束寂寞的东京之旅后，回到家乡尾道，两人有这样的对话：
 -----要说欲望是没底的，不过还算好吧。
 -------算好的，算非常好了哟！我们是幸福的啊！

山田洋次说，他初看此片在五十年代，其时正值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年轻的他在电影院听到这句台词，“认为这是一种温开水式的现状肯定而不屑一顾。”

 岁月流逝，现今他重温此片，感思已迥然不同：“‘你们真的是在向着幸福走吗？’已逝的小津导演的话再度在心中沉沉地回响。”

近看山田洋次作品《学校》，结尾部分也有一场关于幸福的对话，作为小津迷的我，看到此处，不由涌起一丝亲切会心的微笑：都说山田继承了小津的衣钵（虽然有人贬他有大师的气势但无大师的身段），只此一段不单是向小津的致敬，也有有薪火相传的意味。山田要以幸福为标尺，丈量人心流变的轨迹，看看世间是否有某些东西、观念、价值是值得珍视、永恒留存的。

《学校》说的是福利机构主办的夜间学校老师黑井和他的学生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延续的是山田一贯拿手的平民题材。黑井的学生年龄、国籍（其中有来自中国的中日混血儿张吉龙，内中大有文章，拟另写一文，按此不表）、背景各异，总之都是小人物。影片的末尾，黑井得到学生猪田死亡的消息。猪田自小辍学离家，孤独一人，在社会中漂泊闯荡，直到五十岁下定决心学习，进了黑井的班级，和大家结下深厚情谊，后因病回家休养，在毕业前夕逝世。

黑井和学生们为猪田之死默哀之后，他问堂上的学生：幸福是什么？

一生含辛茹苦，把两个儿女拉扯大，老年了才得以有闲暇回头学习，常因记忆力差，常在课堂上自责的韩裔金老太太说：我现在很幸福。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无活生存下去。

进过感化院，和家人不和的阿绿问她：只是觉得幸福就会幸福吗？那么（现实中）不幸福也觉得幸福吗？

金老太太说：是的。人生本来就决定了不幸的。象你这种年轻小姐是不会明白的。

愤世嫉俗的中日混血儿张运龙说：不对，人生不可以自欺。积极面对人生很重要。

金老太太历经风霜，这样的论调于她已无意义，她说：那么你就积极面对吧。只有面对不幸的痛
苦，尝过伤心的滋味，才能体会幸福。

黑井问智力迟钝的雄士，他答曰：幸福就是钱吧。

大家发笑，黑井却一本正经说：没有什么好笑的，这是很好的答案。每个人都需要钱，我也是。金老太太常说只要有钱，就不用这么辛苦了，这不也是实情吗？

黑井再问阿绿，她说：金钱只是表面的，但是我不懂说出幸福是什么。我头脑不好，我只讲自己的故事。然后她说到自己先前在别处上学遭受的歧视，自信心全失，直到第一眼见到因抽烟过多满口黑牙的黑井老师的和蔼眼神时，突然间生起一种感觉：我此后会幸福。

曾有自闭倾向的惠理子说：我明白了。金钱花了就没有，但幸福的感觉不会溜走。总之，就是生命真美好。

白天做清洁工累得半死，夜晚上课常睡觉的阿树说：是呀。只要仍生存着，就觉得好极了。
金老太太说：我先前说的就是这种感觉。

那么幸福是什么？惠理子说：我们就是要寻找答案，所以来学习的。

最后轮到黑井发言，他并没有象我们此间的老师常作的所谓高屋建瓴的总结，以上帝的口吻判定幸福为何。他从堂上的讨论中受到感动，深知对幸福作定义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幸福只能每个人自己体会。对他来说，这堂课就是幸福，他说：课堂就是老师和学生一起出汗，一起合作建立的。我明白了，很好的一课。你们教晓了我很多。谢谢。

《学校》的这一讨论幸福的场景虽然有煽情之嫌，却可以见出小津电影中幸福的观念几十年始终在山田头脑中挥之而去。“你们真的是在向着幸福走吗？”他也如小津一般问着他的同时代人。他借着电影来传达探讨的主题，其实正与小津一脉相承。

在小津的《东京物语》中，祖父祖母经历了不甚如意的东京之旅回来。祖母感慨：子女长大都不能满足父母望子成龙的心愿。祖父则说：我们只要这样想，他们都比一般人的子女好许多了。祖母说：我们很幸运。祖父说：是的，我同意。

 《麦秋》的结尾，小津借在乡间的祖父总结说：我们这一家可真是一事无成，但我们已比一般人家好，我们已经一起完成许多事情。我们实在不应祈求太多。我们其实很快乐。

 《茶泡饭的滋味》，小津又借男主角佐竹茂吉道尽幸福之味。茂吉自甘淡泊，平时只坐三等火车，一向喜欢吃茶泡饭，并且认为外表和衣着不重要。

山田洋次拍片的时代，日本已是一个经济发达的国家。物质的丰裕，是否就意味着有了心灵的幸福？借着绵延26年四十八集的长河之作《寅次郎的故事》，山田的回答是：并不一定。与都市中汲汲营营的众人不同，阿寅自甘放逐，游走于日本小乡小镇。阿寅幸福吗？山田洋次说：“有空有暇轻松自在的寅次郎的世界与现实中这个过于残酷的竞争社会毫无关联。‘悠着点儿吧，前面还长着呢，急什么呀！’爱管闲事的阿寅向疲惫的人们说道。钻进树荫躺在草地上任习习凉风吹拂，‘累死了！’在悠闲的休养中，如枯井重逢甘霖般思绪涌动。想想人际关系，生存方式，地球的未来……”山田洋次借阿寅提示人们的，是在营营役役的生涯外，不妨换一种生活方式，换一副眼光看世界，可能有更新异美好的发现。

在近作《黄昏清兵卫》中，山田洋次则借着江户时代一个下级武士的遭遇，来提醒泡沫经济崩坏下的日本人，什么是人心中值得珍重的价值。清兵卫武艺高强，面对乱世，却甘于隐晦，本分守己，自奉俭约。每日黄昏下班后，他不去和同事喝酒玩乐，而是准时回家，照顾失去母亲的两个女儿和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母。破破烂烂的草庐茅舍，在山田洋次的镜头下，在夕阳中，呈现一种圣洁的暖洋洋的光芒，俨然皇宫般的金碧辉煌----对于清兵卫，家确实是他的皇宫。清兵卫一家人围坐谈话吃饭的场景，庄严而隆重，破衣烂衫的清贫掩不住暖心的笑颜；朋江（宫泽理惠）的到来，代行母职，其缝补浆洗的朴素形象，在镜头中，竟焕发一种圣母的光辉与美丽。她对清兵卫的一对小女儿视同己出，如母鸡庇护温暖着归巢的鸡雏。这种温馨，这个家园，成为清兵卫这个武士拼死也要去守护的最大的道。

幸福是什么？看了小津和山田的电影，各人自有各人的回答。每个人的生活方式自不相同，是清寡或放纵，是淡泊或张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选择的，是不是值得你毕生牵系和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