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角落里的穿衣镜一清二楚地映照出旅馆二楼的一部分,这是上海特有的那种西洋式房子……我不知道写的是否就是这幢大楼。
一次参加虹口区举办的论坛时得知,20世纪20年代,日本作家芥川龙之介来上海时曾住在长治路、闵行路口一家叫万岁馆的旅馆,后来又在峨眉路108号的里见医院就医。我妻子殷慧芬的老家就在峨眉路129号,附近的峨眉路114弄内有一幢楼房还是我儿子上过的托儿所。原来,芥川龙之介曾经离我们生活的地方那么近,近在咫尺。
参加那次论坛前不久,知道殷慧芬的老家将被拆迁时,我们还曾专门回去在周边寻找年轻时的记忆。那时,我对这位日本文豪与虹口的关系居然还一无所知,实在是羞愧。
我知道芥川龙之介是因为他的小说。20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出版界已打开大门,世界各国的名著重新与广大读者见面。我书柜里有一本文洁若翻译的《芥川龙之介小说选》就是在那个时代购买的。再后来,因为看黑泽明根据芥川龙之介小说改编并导演的电影《罗生门》,我加深了对芥川龙之介的了解。
芥川龙之介喜欢《西游记》《水浒传》等中国小说,他为了解诞生这些经典小说的国家,于1921年以《大阪每日新闻》视察员的身份来到上海,后来又去杭州、苏州、南京等多地游览。他回国后发表的《上海游记》和《江南游记》,多多少少流露出对当时上海和中国的失望。
20世纪90年代,我和殷慧芬去上海长乐路上由日本老太太久保麻纱创办的蓝印花布博物馆参观,琳琅满目的陈列物品中有一件睡衣,蓝底白花,很漂亮。据说那是芥川龙之介在中国买下布料,回国后请日本裁缝制作的。1927年芥川龙之介自杀时,穿的也是一件蓝印花布睡衣,纹饰是麒麟和仙鹤。可见,他的中国蓝印花布衣衫不止一件。他对中国蓝印花布的喜爱之情也由此可知。
我很好奇,他的这些蓝印花布是在哪里买的?我后来在一部题为《异乡人:上海的芥川龙之介》的传记电影中,看到他在一个布摊前与摊主讨价还价的镜头。我推测,蓝印花布的发源地在上海嘉定安亭,而芥川龙之介在上海居住的时间比在中国其他地方都久,因此他很有可能是在上海或上海周边地区购得蓝印花布。
在那次论坛上,主办方向与会者赠送了由虹口区档案局主编、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虹口》一书。回家后,我一页一页地翻阅这本书,书中的许多信息让我兴奋不已。其中就有与芥川龙之介相关的内容,比如他1921年来上海时入住万岁馆的旧照。万岁馆是一家由来沪日本人开建的旅馆,初建于1904年,那栋英国文艺复兴时期风格的红砖建筑保留至今。
《虹口》一书中还有一张20世纪20年代位于中虹桥堍处的染坊的照片。与我在江南各地行走时所见染坊不同的是,这家染坊晾布用的架子是安置在屋顶上的。中虹桥就是现在的东长治路桥,与芥川龙之介居住的万岁馆仅几步之遥。看着照片中屋顶晾架上迎风飘动的印花布,我不禁猜测,芥川龙之介的蓝印花布是否就购于此地?
我读着虹口的历史,有一种愧疚之意。我的大半人生在浦东和嘉定度过,此外去得最多的就是虹口。我是虹口的女婿,年轻时与殷慧芬恋爱,“荡马路”最多的地方也是在虹口,但书中提到的虹口过去的太多内容,我居然都不知道。为了弥补自己对虹口的知之不多,我打定主意择日再去,按照书中的内容实地寻觅旧迹。
一个月后,有朋友邀请我们参加一场于外白渡桥附近举办的婚礼。我们去得早一些,终于有时间重访峨眉路等地。与前一次去时相比,峨眉路整条街几乎人去楼空。上次,我们看到等待动迁的居民坐在弄堂口,看到搬场公司的卡车停在马路边,还看到收旧货的贩子在弄堂里进进出出。这一次,所有弄堂口几乎都被封了,门牌号也都没有了。峨眉路108号,芥川龙之介曾经住过的里见医院也是如此。
在长治路、闵行路口昔日的万岁馆面前,我们站立了很久,徘徊着想找到与芥川龙之介相关的信息。我记得《芥川龙之介小说选》中有一篇1921年9月写的题为《母》的小说,一开头就写道:房间角落里的穿衣镜一清二楚地映照出旅馆二楼的一部分,这是上海特有的那种西洋式房子……我不知道写的是否就是这幢大楼。
从昔日的万岁馆沿长治路往北走一小段路,就到东长治路桥。桥上车来车往,早已看不到那张老照片上挑着担子、拉着人力车来去的人,周边的老建筑也已被现代高楼所取代。
我站在桥堍四周张望,民居似乎还有一些,但屋顶上支撑着晾布木架的场景已无印迹。距离老照片上的岁月差不多有一个世纪了,这一百年里变化太大,位于上海闹市区的长治路也早已旧貌换新颜。我在这里寻找旧时染坊,也只是释放一下情怀而已。已经流逝的时光不会倒转,已经消失的街景也同样回不来。生活的轮子继续向前。
我无法在虹口实地寻找芥川龙之介的关于蓝印花布的轨迹。知道他写过《上海游记》和《江南游记》,我将继续在他的文字中寻觅线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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