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就迷恋火车。我喜欢这个喘着粗气的冰冷的家伙。小时候它经常载我远行，带我看远方的风景。但在我尚幼小的心里，只觉得它像个脾气不好的黑脸大叔，很难接近。每次站在月台上，我都会从远处呆呆地看着它发愣，它有黑色庄重或狰狞的外表，猩红色的巨轮外沿和铁轨紧紧相扣，轮子上连着推动杆，它发起怒的声音震耳欲聋。
总之，火车和我稚拙美好的童年相连，和故乡与遥远的陌生城市相连。它从蔓草丛生的过去驶来，如同远处隆隆的雷声，一路碾压过我纤细的记忆，牵扯出每一个个细节，让我知道它们原来都还在，只是躲藏在我日渐成长的繁琐背后，静静伏击我易松动的情感。
我已很久没再坐过火车，自从上次黑山归来后就再没有坐过。那次是去祭奠两个逝去的亲人，并和几个朋友短暂的相聚。可那是什么时候呢？记忆仿佛被刻意搁置了很久。只记得是下午的回程票，小舅开车送我到火车站，坐的是辽东半岛号，靠窗的位置。列车接近大连的时候已经二十一点左右的光景。
那是个隆冬之夜。天空格外晴朗，可以看到清晰的群星，在墨蓝色低垂的天幕下轻吟浅唱。列车呼啸着驶过市郊，耳畔是有节奏的咯噔——咯噔。
窗外不间断的荒芜田野，垄间和铁轨平行的一排排白杨树。星星点点的灯光透过宛若嶙峋骨架的枝杈，闪烁在原野边缘。一个硕大的烟囱在远处向天空喷吐白色的浓烟，烟迹被风扯得很长，在漆黑的背景里翻旋飞舞，像空中抛洒的水袖。
我手托下巴望向窗外。车厢里灯火通明，很温暖。广播里传出一阙轻音乐。坐在我对面的中年男子，披着厚棉袄，一本书翻开盖在脸上沉沉地睡着。
这是一次苍白无力的旅行，一场有节制的祭奠和送别，一种对前途寄予希望的无奈预支。暖暖的困倦混合着苍茫寥落的思虑，向我袭来，丝毫不感到压抑，只是疲惫携来一阵惬意和嗒然若失的感觉。
生命如此纠结缠绕，由同一个根系蔓向各自不同的未来。彼此的生活，看似契合，实则毫不相关，如同脚下这两条铁轨，密不可分，却永不相交。唯有死亡，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这个想法有时让我不由感到一阵恶寒，恐惧蜷缩在内心瑟瑟发抖。
恍然记起以前看过的这部国产片——《在路上》。剧情已模糊不清，大致讲述男女主角由于某种偶然原因走到了一起。男人年届中年，沉默寡言；女孩二十出头，刁蛮任性。他们开着越野吉普一路西行，沿途没有落脚的地方，傍晚只好在荒郊野外升起篝火露宿。
在路上，在无垠的旷野，在燃烧的火堆旁，两个落拓的男女彼此间产生微妙情感。男人渐渐敞开心扉，向女孩讲述自己的童年，不堪回首的过往；女孩也板掉任性的毛病，对这个中年男子述说自己的苦恼。
两人抛开原初的成见，共同度过了几日情侣般甜蜜而短暂的时光。
他们结束了旅程，分道扬镳，随后各自隐退到自己平静而平凡的生活之中。但造化弄人，几年后命运又安排他们在车站相遇。女孩已嫁为人妇；男子亦显出几分苍老。一个送友，一个接站，两人分别站在逆向列车的月台。
男人卸下行李，女子抱起小孩。两人不约而同抬头，目光刹那间碰撞在一起。时间在那个时刻戛然而止，所有的言语一切的表情，千思万绪，都化作无限怅惘，凝滞在彼此脸上。火车相错开动，撕扯着他们相互眺望的视线。他们的脸庞，闪落在白驹过隙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