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9年,爱森斯坦完成了他的杰作《十月》,随后计划同时拍摄两部巨著:马克思的《资本论》和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同年,失明的爱森斯坦拜访了同样失明的乔伊斯,探讨关于拍摄资本论的问题。《尤利西斯》的叙事结构启发了爱森斯坦拍摄《资本论》的灵感,然而他却未能完成这份伟大的事业。80年后,亚历山大•克鲁格的这部《来自古典意识形态的消息:马克思—爱森斯坦—资本论》,以全长570分钟的鸿篇巨制重新拾起这场关于马克思与资本论的讨论,同样也持续着爱森斯坦将资本论影像化的勇敢尝试。

朱青生形容这部影片是克鲁格用电影的方式完成了一篇关于马克思主义与资本论的论文。克鲁格本人则将自己的作品描述为“关于马克思的《资本论》的电影版笔记”。

马克思的思考极其敏锐地触及了自机器生产产生剩余产品之后,世界进入现代化进程以来,人类存在在所有层面发生的变化。克鲁格的电影也以极大的容量和密集程度,展示了他所采访的诸多学者、作家、哲学家、演员、导演等不同领域却均对马克思主义有所涉猎的专家,探讨内容包括:追溯爱森斯坦拍摄资本论的动机源起,尤利西斯与资本论之间的共同之处,布莱希特通过六步格完成的关于资本论的诗化,阅读资本论的方式,马克思关于人类智能的观察认识,堆积的商品,人的价值与情感、人的劳动的价值、传统社会家庭观之破裂,资本论影像化的可能性,以及革命、马克思关于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的比喻,本雅明的批判性比喻“革命是历史的刹车”之间的讨论……

对话式的访问直接展现的是陈述者与导演间逐渐展开的思维的碰撞,声音的高低强弱和言语间微妙的表情变化都同时隐含着这篇“论文”的“真实态度”。将资本论视觉化的同时,克鲁格也通过多次邀请受访者朗读马克思的原著,将资本论听觉化,也尝试设计一些虚构场景让一男一女共同朗读,进而形成一种类似于极少主义的音乐感。同时,在影片中,大量使用图片及拼贴、历史档案、影像甚至是影像间的拼贴,歌剧、音乐和多种字体混杂(类似默片中的字幕),从多种感官角度用猛烈有力的方式刺激着观众的神经。由此,在电影的表达形式上,克鲁格同样直接延续着早期电影的实验性。

这确实是一部可怕的电影,在多数情况下,它都选择一种强烈而直击人心地方式向观众展示了过多的真实,尽管那往往是让人不忍直视、难以承受的残酷的真实。在它所呈现的所有层面中,最直接也最易于理解的,在于马克思对于人性的讨论。

关于天才,实际上是在探讨个体在剩余产品大量涌现的现代社会,如何超越自身以及现实的阻碍寻求自由的全面的发展。

电影始于对爱森斯坦的讨论:电影《十月》共拍摄了49000米的胶片(由于高层的支持,爱森斯坦获得了生命中第一次在生产资料上充分的自由,场景全部原创,花费800000卢布,为拍摄夜景他可以调度全城,拉动电闸,大桥也可以在一天中起起落落),然而他必须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将影片剪辑成2000米放不到90分钟的长度,以便在十月革命胜利的庆典上放映。为了完成这样不可能的剪辑,他甚至服用兴奋剂,曾经连续48小时进行剪辑,直到筋疲力尽。这样的奋战持续了两周后,他失明了。然而在那些神经药物的作用下,他的思维进入一种迷狂,这使他意识到自己正在创造一种全新的电影,一种跟一切都不同的电影。所以他没有把电影剪到2000米,而是探索了一种全新的方式。

可以想象一位创作者在极度的压力和工作强度下,心力交瘁并经受着感觉自身的创造力正在枯竭这样的折磨,那是怎样一种疯魔癫狂的状态。我们总以为,所谓天才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其实他不过是经受了这一切,而没有被现实打败。在《资本论》放映后的对谈中,克鲁格引用过尼采的一句话:天才是什么?天才就是不断的努力。

马克思所持的也就是这样一种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的信念,它打破了长久以来对于所谓天赋(gift)是一种上天的礼物这样束缚人的自由发展的概念,同时也要求人勇敢的面对自身,不断的反观和超越自身。

关于爱,现代社会在个体自由经济独立上所做的努力,已经使得传统的家庭关系、亲情与爱情的观念发生了改变。

这样社会关系中,经济因素已经不再是维系一个家庭或者一段婚姻的核心因素,剩下的唯有爱,人类的情感,是维系支撑家族血缘的唯一因素。然而真正的爱是不可能达到的,因为完全的理解和同情是不存在的,家庭、婚姻、血缘正在遭受危机。而危机来临的时候,只有少数心智成熟的人能够化解和处理这样的危机,更多时候,人们不会试图去相互理解,他们只是自说自话。对于婚姻和爱情这样的契约关系,人类发明了离婚和分手这样解除契约的方式;而面对亲情和血缘问题,实在是没有办法解决的,“你只能杀死对方”,影片中这样讲述。

残酷直白的陈述在重申影片中谈论的这样一个话题:家庭观念是落伍的,马克思主义最终是要消灭家庭和血缘的。

不成熟的爱,婚姻、家庭、血缘,也许是阻碍自身发展最后也最彻底最心甘情愿自投罗网的障碍。真正成熟的爱很难实现,它是无条件的给予,是相互的尊重、包容、信任和支持。这一切的一切并非与个人的成熟程度无关(埃里希•弗洛姆《爱的艺术》),所以关于爱的讨论,仍然回到人性,解决之道同样在于,如何面对、反观和超越自身。

关于人的发展。影片中谈到“马克思认为人类有多种智能构成其智力,其中一种智力叫做相信和认真的智能,这种智能用来解决严肃的事情。第二种智能,是欺骗的智能,这种智能告诉我们,不要把表面价值当回事,对事情不能太认真。这两种智能,从上古就在我们的内心中相互较量。”

马克思以超凡的洞察力准确地阐释了他的观念,同时也便于我们凭借这样的语言来审视和定义我们自己。出于人性的弱点,人往往在承受失败和打击的时刻,选择消沉、选择否定美好和成功的可能性(因为否则就要面对自己当时的无能),认真和相信的能力,认真的对待和实践,并相信能够完成以达到目的,是实践任何一件事情的起始和应有的态度。而欺骗的智能表示,需要怀疑一切。世间的一切也许都是某些基本事件的变形,把握事件背后的基本事实,并且有能力在实践过程中将自己将要实践的基本事件转化为最合适于实践的变形方式,这的确是积极有效的改造世界所需要的“高级智能”。

影片当然也谈到失败,这是不可回避的。“破产和失败都是改过自新的机会,是学习的机会…人人都应该像企业家一样学习”。

每一个个体都应该经受失败,为了不停的发展,为了活下去。不应该再为失败而羞耻,而是更加客观冷静的审视它并且修正它。

这一点也是我们今天更应该反思自身的问题。作为中国人,尤其是今天的中国青年一代,由于长期的历史原因和教育上不鼓励独立思考的总体氛围,我们尤其害怕失败,在还未开始之前,我们的实践往往就已经屈服于对失败的恐惧。最伟大的球员如乔丹,声称自己是失误最多的球员。是他那些一次次失败之后仍然持续的努力不放弃,成就了他的卓越。

这里不厌其烦的反复谈论的人性,无外一点,就是勇气。

我们生活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一个技术发展如此之快,商品生产绝对性地超过以往任何时代的今天,人的权利和自由成为整个社会最重要的追求,同时也是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追求。这样一种核心价值统领的现代社会,它要求每个人诚实的介入当下,输出自我,已完成它的持续发展。这一机制最理想的状态则是,每个人都处于他最适合的位置,同时最大限度的释放自我潜能。这是马克思对于人的自由的最高理想,它要求每一个现代人拥有最基本的人性的光辉——勇气。

总而言之,这样的电影太过庞杂,仅它谈论人性的一面,就足以让人错愕不已。只有站在与创作者同样的高度才有可能完全的理解,而它确实又足够的宽广,让任何观者只在慌张的一瞥中就能被某些让人深省的事实刺痛。

资本论Nachrichten aus der ideologischen Antike. Marx–Eisenstein–Das Kapital(2008)

上映日期:2008

主演:Oksana Bulgakova Dietmar Dath Hans Magnus Enzensberger Durs Grünbein 汉娜洛蕾·赫格 Sophie Alexandra Kluge Oskar Negt 索菲·罗伊斯 赫尔基·施楚奈德 彼得·斯洛特戴克 Andreas Tobias 

导演:亚历山大·克鲁格 / 编剧:亚历山大·克鲁格 Alexander Kluge

资本论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