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巧妙裹挟爱情的电影都有男女主角或浪漫或凄美的爱情故事,也大多并不直接以“爱情”二字冠名,而这部美其名曰“爱情万岁”的电影,却着实狡猾得出奇。它或许关乎爱关乎性关乎孤独关乎居无定所,归根结底,关乎人性。可是,我到底也没看出来它哪里关乎爱情。

这部1994年出品电影于今已相隔二十余年,平稳中正而毫无特效的镜头显得有些呆板无聊,黯淡复古的冷色调笼罩之下有一种沉郁的氛围,对于看惯了波澜起伏的现代电影的年轻人来说,这样“闷”的电影确实需要花费一些耐心。好在人性总归演化得极慢,今日我看,也每每有戚戚之处。


爱与性——肉体与灵魂

古人云:“人生忽如寄,奄忽若飙尘。”其实他们想得美哩,人哪里能够像飙尘?至少飙尘无思无想,无情无欲,无忧无虑。而人,生来难逃七情六欲,能斩断红尘的总是少数几个,大多数的普通人,不过是千篇一律地困顿,困顿。

孤独的灵魂总要相互勾引,撩拨调笑背后是不言自明的性。熙攘攘的城市里两颗空荡荡的心在相遇之后蠢蠢欲动,电影中的林小姐与阿荣,出于皮囊的吸引,从素未谋面到同床共眠,只需要一个晚上的你情我愿,在他们巫山云雨之前,电影甚至没有表现他们之间有任何的对话,只有暧昧的眼神与肢体动作。这样开放的性观念,先不论人物自身性格,或多或少足以见出九十年代的台湾之风气。
男欢女爱,从爱到性是水到渠成的惬意满足,如若越过爱,直接到达性,便是空中楼阁的虚幻不固。太容易得到,就会极容易失去。只有一点一滴浇灌培养出来的感情,才会令人懂得珍惜。所以我以为,在除却两次交欢之外对彼此知之甚少的林小姐与阿荣之间,并不存在真实可依的爱情,想必他们自己,对此也心知肚明。

我忽而想起日本学者九鬼周造关于“粹”或说“意气”的理论:媚态,凛然,超脱。大意是说一个女人想要吸引男人,既要有迷人的媚态,又要有凛然的气概,失去时也应超然不执着。电影中女主角便有一些这样的“意气”,她对于男人,交欢时也热烈似火,离散时也平淡如水,不依赖也不纠缠。然而这并不是她刻意运用的手段,而是她的个性使然,她并不爱阿荣,她与他,只是凭着这新鲜感,放逐灵魂纵容肉体,在相互摩挲和交合中得到安慰与快感。感官可以通过纵欲得到直接而刺激的快感与欢乐,灵魂却难以得到显明的救赎。这就是灵与肉分离撕裂的痛苦,这就是人的悲哀,也是人的高贵。

谁的房子?——“世界之大,何处是我容身之所?”

电影中的林小姐是卖房子的中介,她掌管着许多房子的钥匙,可笑的是,她手里的一套房子后来竟然成了小康和阿荣的栖身之所。小康是拔钥匙的“贼”,他趁林小姐带客户看房子不注意时偷拔了门上的钥匙;阿荣是偷钥匙的“贼”,他在与林小姐一夜激情之后摸走了她包里的钥匙。小康也精得很,每次回来都要先按门铃,门内如果有人应声,他就赶忙躲起来,门内如若无人,他再拿钥匙开门进来,虽然不是自己的房子,他却也自如自在,躺在浴缸里,躺在床垫上,已然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住所。

电影最有趣的莫过两个情节:其一是阿荣在房子里洗澡时突然听到门铃声,他以为房子主人回来了赶紧逃跑,通过阳台外窗爬出去之后又穿好衣服返回来敲门,质问小康为什么会在这里。小康自先矮了一截,如实回答自己偷拔了钥匙。而当他反过来质问阿荣为什么在这里时,阿荣的一句“你管我为什么在这里”却让他明白原来阿荣与他并无二致。大家都心照不宣,互不捅破那层关乎尊严的窗户纸,最终两个人成为了朋友,后来还一起在这房子里吃火锅。其二是有一天当阿荣和小康都在房子里时林小姐突然回来,这时“主人”临了,二人裹着浴巾,裸着半身,竞相而逃,落荒之态,不甚滑稽。当然,林小姐也并非房子的主人,她只不过是暂时的看护者。他们三个,都只不过是漂泊无定的“边缘人”。

一个好的导演想要表现某样的角色,他就总应先想到会有这样的观众。电影中的男女主人公,在我看来亦是某种意义上的“多余人”,这或许正是九十年代台湾这座城市里都市寂寞人的映射。他们,既不入上流,亦不入下流。白天,他们把自己装扮成理性人类,男的西装革履,身着皮衣,脚踩皮鞋;女的精致冷艳,呢衣高跟,香烟在握;夜晚,终究要回归感性动物,或许是放空身心地在浴缸里泡澡,或许是大口大口地吃掉冰箱里的奶油蛋糕。林小姐、阿荣、小康,他们仨,房屋中介、地摊小贩、纳骨塔(骨灰盒)销售员,总算是有一份工作,却是前景黯淡,看起来体面,却只能在城市边缘游走,林小姐对玻璃橱柜内的奢侈衣物只能看看,阿荣想打电话连铜板都要找小康借,小康是寄居在他人房子里的可怜人。他们既不甘堕入底层,终日邋遢拮据度日,又无法进入中游,可以自在适意地消费。他们只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在这熙攘攘的城市里空荡荡的一员。

林小姐想要哭,也要走很久很久的路,到达很远很远的地方,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不是嚎啕大哭,而是哽咽哀呜,哭声从无助到激动到平息,任由过往所有伤心的记忆翻涌而来,把喝进去的一口一口冰冷的水逼成一滴一滴滚烫的泪哭出来。在这个长镜头里她整整哭了六分钟,她哭什么?是前景黯淡的工作,还是孤独空虚的生活?是拮据的经济,还是自己轻易与人交欢的低贱?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林小姐没有说,电影没有说,观众也不必问,因为哭这件事情,是复杂到连它的主人也弄不清楚的。城市之大,却无处安放一个伤心人的一滴泪。林小姐的游走和哭泣是电影结尾的特色长镜头,从游走到哭泣的全过程,满满十分钟,全程实录,毫无快进和穿插,林小姐走在萧索的马路上,黑色高跟鞋每一声都踏得“哒哒”响,这种空洞而真实的声音,每一声都重重地敲在心里,尖锐而刺耳。这样沉闷漫长的镜头,是想留给观众充分的时间去真切品味一个人的痛苦,使观众通过观照他人的生活,发现与自己一样煎熬而平凡的其他人,以此宣泄内心积压已久的情绪,实现自我安慰,这也正是电影的力量。

人的本质——孤独

整部电影只刻画了三个主要人物,也没有波澜起伏的情节,只有他们琐碎的工作和生活片段。女主角是林小姐,男主角是阿荣和小康,一无名,一无姓,电影对具体的社会历史背景做了虚化处理,里面不涉及他们的家庭圈、社交网,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单独存在的,被抽离出来的个体。这正是电影所要表现的人类的本质——孤独。林小姐每天带客户看房子的日常就是由开门、开灯、等待、打电话、嗑瓜子、吃盒饭、打蚊子、关灯、关门这些无聊的琐碎构成的。小康寂寞空虚到顶,无人陪伴,无人闲聊,甚至一个西瓜也能吃出变态的花样来——先是深情意淫亲吻西瓜,又用小刀在表面挖了类似嘴巴眼睛的三个洞,最后在黑暗里再对墙一滚,捡起了摔破的西瓜瓤来吃,吃完之后还要用西瓜皮洗脸。人孤独至极了,或许没有什么干不出来的。

我们总需要借助外在的力量来忘却我们深入骨髓的孤独,或者是物,或者是人。这就是为什么工作和伴侣对我们而言如此重要。按马克思的理论,劳动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人体内暗藏着各色能量,而工作,能使它们得以显现,从而使我们摆脱无聊的境地,增长自我的信心。而伴侣,成为我们肉体和灵魂的陪伴,两个人一起无聊,就变得不再无聊了。然而他们仨,都没有理想的工作和伴侣,都无法摆脱噬骨的孤独。

得不到的,就只能意淫和苦馋。最残忍莫过于自己苦思不得,而目睹他人在自己眼皮底下纵情享受,比若穷孩子看到富家仔吃冰淇淋时的艳羡,比若孤独寂寞者看到双宿双栖偶时的哀伤。有一次在林小姐和阿荣回来房子里时,小康来不及躲藏只得钻到床底下,最终他只能全程躺在床底地板上感受床上两人激烈的翻云覆雨,自己只能床下意淫着,喘息着,颤动着。早上林小姐起床出门之后阿荣还躺在床上熟睡,小康悄悄从床底下钻出来,轻轻地躺上了床,躺在阿荣的旁边,望着他半裸的身体,他忧郁的眼神里,或许暗藏对阿荣可以有女人共度春宵的艳羡,或许隐含对阿荣的钦慕,人性的复杂总是不可捉摸,不可不说小康对阿荣有潜伏暗隐的同性恋情结。电影并未明确点破小康的性取向,但我猜想他大概只要有人陪伴,哪管男女也好,因为他早已干涸。他也渴望女人,渴望爱,渴望性,比如林小姐,然而因为自身柔弱的气质也对富含男子气概的男人有所倾慕,比如阿荣。他挣扎着克制着,眼里满含无法言语的欲望,无法摆脱的绝望。这便是电影对最复杂的人性和最幽微的欲望的细致挖掘。
关于电影——小众的艺术与政治的艺术

可以说,蔡明亮的电影更重视艺术性、实验性和思想性,而忽视通俗性、娱乐性和商业性。他本人也坦言:“电影是个人的艺术。”他在电影里不遗余力地表现了人的私密生活:吃、喝、洗澡、排泄甚至自慰,打破了传统意义上美与丑的界限,他“求真”,不“唯美”。据说《爱情万岁》放映的时候就陆陆续续走了大概三分之一的观众,第二天的报纸头条标题就是《这种电影我也会拍,吃饭睡觉上厕所》,这种慢节奏叙事与深沉的表达必然只适合小众,这一点蔡明亮自己也很清楚。他在采访中说:“我是一个非常务实的人,要面对和认识现实,当然首先要认清我自己,我的电影为什么没有人看?因为它不是大众的,没有明星,没有商业元素,我的电影就是这样的属性。”但是这部电影获得了新加坡最佳剧情长片和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金狮奖,因而可以说虽然在本土票房惨淡,却得到了国际评委的好评,这也是台湾当局愿意给蔡明亮的电影投资“辅导金”的原因。出于政治性考虑,台湾当局这样做的最大目的,无疑是扩大其软性影响力,争取国际生存空间。因而这样剑走偏锋的电影,它的存在之由,一是为了在茫茫人海中找寻那些雪亮而独特的眼睛,一是借了政治的扶助与支持。

电影中的汽车总是飞驰如疾风,而男女主角也总是或匆匆或缓缓地跨越那些标志着“禁止跨越”的路段,这是九十年代台湾的城市节奏,快速,忙碌。告别了乡村时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详,现代都市,就是这样,像一个多面的旋转魔方,永远给人以希望,也给人以绝望。每一个城市灯火通明的背后,总有一些阴暗贫穷的角落。小路边摊的一碗粉条、一盘炸串,虽然总有些不干不净的风险,价格却很友好,足以令寂寥人无定客腹饱胃暖,在这幽暗的夜色里,找寻一点真切的安慰,然后在点点霓虹里悠悠地归家。这些肮脏低级的角落,如野草般滋生蔓延,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迎合这些需要的卖头。不得不说,这些低廉的满足带给了底层人最平凡的欣喜。这就是深受资本主义影响经济发展之后异化了的复杂的现代都市,电影中对人与人性的解构与剖析,正是一种后现代美学视角,而片名“爱情万岁”无疑充满反讽意味,予人以深思和警醒。

爱情万岁愛情萬歲(1994)

又名:Vive L'Amour

上映日期:1994-09-02(中国台湾) / 1994-09-03(威尼斯电影节)片长:118分钟

主演:杨贵媚 李康生 陈昭荣 陆弈静 

导演:蔡明亮 / 编剧:蔡明亮 Ming-liang Tsai/杨璧莹 Pi-ying Yang/蔡逸君 Yi-chun Tsai

爱情万岁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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