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在那样的夏夜晚风里张开双臂的时候,仿佛一切都已美好起来。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悲伤,都成过眼烟云。那段有着强大的空气感的音乐,是跟最初的那些发黄的少年记忆片断浮过时一样的调子,有让人想要飞翔的冲动。我没有预想到这样的结局,就像最开始的他没有想象过自己会长成那样子一样。好像所有的成长都是这样,都如此难以揣测。

这是个有点后青春的气味的故事,你要找那些残酷青春的影子,听那些忧伤的叙事,这里都难以寻觅得到。可是,我固执地把安东尼奥那些蠢蠢欲动的念头,看作是一种偏执,那种偏执有点像是跟那些成长的旧事有着扯不开的干系,就像是少年时光里的那些与老师作对,与周围看着碍眼的一切,充满的敌意和隔阂的固执与叛逆。只是,此时的他,正站在一个尴尬的位置上,不知为何这样的一个孩子成了一个循规蹈矩的学院的皈依者,即便谁都看得出来,他常常与那些或许并不存在的东西貌合神离着。他留艺术家式的微卷长发,把一对可爱的男孩子女孩子留给那个曾经深爱过的贤淑女子,自己与美丽的工科女友过年轻的同居生活,而他自己给自己选择的位置,却是一个教授哲学的老师。我要是他,我会用一种哲学家的语气感叹,这是多么吊诡的人生节拍。可是有些吊儿郎当的他,有些神经质的他,却真的晃晃悠悠地走到了这里,走到了一个他找不着北的荒原里。

“我找不到我刚才丢下的可以指引我回家的面包屑”

“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一切都变了 这是个幻梦 我迷路了”

“这并不可怕”

“但我不知道去哪儿”

“可丢面包屑是没有用的”

“那我现在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 到处看看 只有迷路了才可以发现新的东西”

这是他跟自己的小女儿在一起等待拔牙前,出的一个长长的神。出神或许是他仅次于那陪了他多年的大牙最常犯的毛病。这多么像青春期的男孩子,白日梦总是很多很多,即便那里面常常住着的不是女生就是游戏。而他的白日梦里的主角,永远是那个红衣的女子,那个他一直觉得从没有离开过的温暖女神。这个女子,永远是他十来岁时眼睛里的那个模样,有些幽怨的眉眼,却总是温暖地令人心跳。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男孩子潜意识里都会有这样的一个人,而且是不是常常会是那个抱着他长大的那个被唤做母亲的人。西班牙的语汇里,爱人与母亲,竟然是能够重叠在一起的。这或许不仅仅是偶然而已。

母亲,在他那里,是很多个碎片重叠在一起的物体,对于那个有些若隐若现的女人,他那么想要拥有,却又有些底气不足。当他的小女儿在车子里好奇询问奶奶的去向时,他总是有些犹疑的。真的,那个女人到底去了哪里了,是离开了,还是都偷偷躲进了他的肉身里,藏在了他的嘴唇里的小小山峰罅隙里,他也常常询问着自己。这一切的不确定,这一切的迷惑不解,都被他带到了现在的爱人身边,他一次次的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想要让那个女子跟他一起好好想明白,会不会“可能是一个不在这里的人,不断在我的心里作祟,修饰着我的DNA”,可到了最后,他只能躲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感知到“被某种思绪困住,也不知道是如何开始的、如何扎根的,他们强加给你的形式,他们阻止你过的生活”的苦痛而没办法让那个单纯的爱人看见。





那是一个男人在岁月的中转站前的悲哀么。他的脑袋里决不会这么想。他试图找出的罪魁祸首,是一个与作为完整的人身的他格格不入的怪牙。有着哲学思维的男人,会不会试着给这个坚硬如小怪石头的东西,冠上一种隐喻呢。他可以用学院的腔调说,这是一种叫做“口腔记忆”的东西,就像维柯一样说着这牙齿缝隙里的“原始诗性逻辑是理性主义重构宇宙的基础”,这样的身体总是显得神圣而有理论的分量,当然也包括那一颗离经叛道的出轨的怪牙。

安东尼奥是怎样习惯了顶着这样的一种异类的光环长大的,他一直没有明明白白地告诉给我们。他仿佛有些无所谓的态度,遮掩了那些躲在牙齿背后的沉重。所以,会有人说,这是一部黑色幽默,可是这样的幽默太幽暗,若不是最后的一丝光亮,我总怕它会暗到生命的尽头里去。

用舌尖轻轻地添着齿槽,然后世界天旋地转地倒转回那个旧时光里,这对于安东尼奥,已经成为了一种欲罢不能的习惯。那种舌头触碰齿槽的感觉不仅仅是痛,还有记忆,那些在潜意识里被压抑或者遗忘的记忆碎片,就突然像被拼合在一起,有些粗糙的美感。那些碎片里有那个风流成性的叔叔,关于女人的一切最原初的想象,关于将脆弱的伤口转变成暴力的力量,都是出自他。这个在安东尼奥心里的地位有点奇妙的男人,仿佛是取代了那个缺位的爸爸,成为了一个给他一个非常或许有些虚假的外壳的人。当他看着叔叔的那些女子的照片和旁边叔叔骄傲无比的神情,当他在叔叔的怀抱里学会如何用探戈去挑拨女子的心弦的时候,那些若隐若现的性的意味就那么直接的蔓延出来。很简单的话语,拇指,大腿,这些细微的身体器官,成为了叔叔传递自己的荣耀感的符号。安东尼奥就那么睁着大眼睛,微张着被大牙挤占着的嘴唇,这成为他成长里最经典的神情。

没有一个时候,他会承认自己是自卑的,可我们能够看得出来,让他不得不处于一个旁观者的那些时候,他一直是背着那深深的自卑感站在旁边睁大眼睛,苦苦压抑着所有的疑虑与不安的。无论在看到爱人跟一个被视为情敌的老男人在亲密的时候,还是很多年前的,看着自己的母亲失去了那个对于女人那么宝贵的东西。好像这一切,就像是东方的某个男人把所有难以言说的苦楚吐露给吴哥窟上的洞穴里一般,被他不自觉地深埋在了那个原本就让他厌恶的牙床下面。他应该早就想着,如果能有那么一天该多好,把所有的随着牙齿一起拔掉,然后扔到无限宇宙里去。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牙齿奴役了他,还是他自己有些作茧自缚。后来有人告诉我,肉体中存在反抗权力的事物。而那种身体与本我之间的博弈,就像是一场属于自己的战争,想起来都是无比艰难。于是,在见到最后一个牙医的时候,他说了这样的话,“好像心里所有的鬼魂都住在了这儿”。仿佛是在说给牙齿听。





故事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总是有那么多的血迹斑斑,让人心悸。还有那个幽暗的通往每扇门的路上,那沉闷的呼吸声音,仿佛越来越令人窒息。这个安东尼奥,仿佛有些无可奈何了,无论是对牙齿,抑或他自己的人生。他在人潮汹涌的舞会上,借着酒精才能说出那些深藏已久的对于假想敌的深仇大恨。然后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躲到回忆里去。

他的回忆总是有些湿湿的,曾经在咖啡杯里,在如水的瞳孔里,这次在那杯深浓的酒液里。

那些出场的人物,总像是一场最后的盛大观礼。回去已无可能,这次干脆就让那些远去的人再次重回身边。像一场回光返照般。

他在同早已经离开的爸爸的对语里悟出,“是不是这种持续对于爱的需要,让我们脆弱、暴力”,而那个一直说不出话来的贝鲁卡,在那一刻告诉了他一个真理,“也许当你完全拥有了一个人的时候,她就会消失”。这让他一下子,看到了自己那些始终没办法面对的硬伤。所有的事情都是心底的潜在的爱意惹起来的,爱的缺乏,爱的欲望,还有爱的痴狂,都是这么地可怕,让人失去理智而无能为力。而这一切,他却转嫁给了那颗自己嘴巴里多余的小石头,并因此耿耿于怀了这么多年,直到自己这个做了父亲的男人还像是少年那般敏感而气急败坏。

当这一切开始明晰起来的时候,他的牙齿的命运也正好被那个假想敌医生给终结了,他那被大牙压抑了许久的第三层牙齿,躲在直往下掉着血珠的牙床下,发着很宿命的光芒。医生说的很好,“新的牙齿,新的开始”。这个男人就在那一瞬间真正地长大了。

后来的安东尼,好像再也找不到她的玛拉了,可是他已经可以微笑着露出完整的牙齿,在有风的地方伸展着身子沐浴阳光。

他的那个一直都在的母亲,也来同他告别了。那本该伤感的情节,却变得不再伤感。他们在月光下相拥着跳着舞,旁边是温暖的对白。

“我是爱说再见的,你要放我走”

“那我怎么办啊”

“像树一样,它们从不问怎么做,它们就这样在风中,在太阳下,在雨里,能给你生孩子真好,我嫉妒爱你的人”

那么情意绵绵的离别,宛若两个情人的分离。可他没有再去寻找那个身影,一个人在街灯下那么旋转旋转,整个风里空气里,都是重生的幸福味道。

让我想想,是不是从他在他母亲的墓碑前写下的那张卡片开始,就已经开始了的。那些青春最后的一点点的跨越和告别,都已经被这个男人推迟了这么多年。那天长出了新牙齿的他,那么坚定地对生命中最爱的女人说,“我想幸福”。

狼牙幻想Denti(2000)

又名:Teeth

上映日期:2000-09-12片长:96分钟

主演:赛尔乔·鲁比尼 阿诺克·格林布戈 汤姆·诺姆贝尔 

导演:加布里埃莱·萨尔瓦托雷斯 / 编剧:Gabriele Salvato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