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新现实主义的祖师爷,从《罗马不设防》开始,罗西里尼的声名便与新现实主义挂钩。一般意义上的新现实主义,认为它应从对现实的关注出发,巴赞将之称为“注入到观众意识中的似乎主要是贫困、黑市、行政管理、卖淫、失业一类具体的社会现实,而不是先验的政治价值”,同时具有一系列形式特征,这些特征涵盖叙事方法,取景,演员,调度方式等方面。不过事实上,以形式特征去勾勒新现实主义的边界,并不必然是有效的,即便是《罗马不设防》,其室内便明显采用了一种类圣像画式的布光方式。而即便是受之影响巨大的新浪潮电影,也免不了很多棚拍场景。而罗西里尼自己,也并未完全采取反叙事的激进态度,仍然有链式叙事的倾向,也会布置悬念,甚至《不安》在调度上有一种希区柯克倾向。
巴赞不断在评论中去界定什么是新现实主义,看似与之无关的费里尼,也能获得巴赞的肯定:“在对世界的诗意重组中,通过超越新现实主义而达到新现实主义。”巴赞把新现实主义先是看作一种本体论立场,其次才是一个美学立场。用德勒兹的话说,新现实主义不再是像情节剧一样去表现一个已被破译的现实,而是去直击一个有待破译、一贯暧昧的现实。由此衍生的新美学形式的关键在于,它应该是用一种散漫游移、松散关联的方法去呈现实的多义与复杂,超越了上述以具体特征限制新现实主义的方法。汪炜将其概括为四方面:弥散情境、松散关联、旅行形式、摒弃情节。它与对一种感知-运动情境,即一种揭示动作和适应或引起动作的反应相对立,而进入到一种纯粹的视听情境,例如日常生活、梦境回忆或是一种极端情境。《火山边缘之恋》正是在这一意义上被德勒兹理解为一部新现实主义电影。
如此去给新现实主义一个更本质更宽泛的界定,并不是强行要将罗西里尼的历史片视作新现实主义电影,也无意于要去找到罗西里尼前后期电影的某种连续性,而是想说明,晚期的罗西里尼并没有像特吕弗一样有着手法和观念上的严重倒退,他仍然在试图走在电影可能性的前列。
影片一开场是意大利风俗再现,一群人聊法国君主的未来命运,之后一群医生骑马路过,进入城堡,开始漫长的主教治病。从三位医生观察面色脉相,到观察血液,讨论病情、再到放血治疗,布置遗言。罗西里尼用尽可能少的镜头事无巨细地再现了主教临终前的过程。以一种情节剧的视角看,这些情节自然是毫无作用的。民众对于王权的议论并没有在后续情节发展中构成民-王的对立项,而繁琐的治病流程几乎和路易十四毫无关系,任何的情节剧都不会分配给一个非主要人物如此多的时间。同时,自影片开始,罗西里尼就采用了一种游荡式视点,从讨论君主的民众到路过的医生,尽管在其中有着视线匹配的剪辑,但摄影机从未真正与任何角色认同,而是全景式展现意大利的历史状貌。
这种鲜明的反叙事倾向在罗西里尼的历史片中并不罕见,他并不关心环境与人物之间的相互作用,即一种感知-运动模式,人物不断回应环境的刺激,而人物的回应又将制造新的环境,二者的循环往复不断推动叙事的发展。类似的开场在《苏格拉底》中同样得见,先是斯巴达军人撞开雅典的大门,然后是雅典的贵族躺着大谈特谈雅典的未来,整个过程和苏格拉底几无关系。在《帕斯卡尔》中,一位仆人拉开三侧的床帘,唤醒官员,再有一批人为其洗脚擦脸后,观众才明白,一群学者要为他掩饰帕斯卡尔发明的计算器。而展示的过程中,甚至没有特写镜头要观众看到帕斯卡尔的发明物的精妙,而只有全景中学者们日常性的话语来表达发明的惊奇。
罗西里尼这种不在意叙事,转而去以一种非目的性的方式展现历史人物所处环境的风貌的风格,不仅仅是一种风俗电影,去给观众展现一种特定历史时期的自然社会风貌,更重要的是,它暗示了一种不同人之间,人与世界之间的普遍联系,也正是在这里,罗西里尼历史片的时间性绽放出来。尽管罗西里尼的历史电影都是围绕历史中的英雄人物展开,但与一种约翰·韦恩式或焦雄屏笔下中国的约翰·韦恩吴京式的影片不同,更不同于新中国经过独立思考原创的三突出,他更关心处于世界之中的人物,也正是如此,世界与人物是同等重要,他们都处于绵延之流中。这种柏格森倾向同样体现在电影帕斯卡尔与笛卡尔的对话中,帕斯卡尔质疑笛卡尔忽略以位置刻画运动而忽略运动过程,这和柏格森对以空间关系来描述运动的质疑也有类似之处。
罗西里尼十分在意对事件的完整再现。这种再现一方面是他接近了巴赞的理想:长镜头同时,在取景上力图同时展现人物,而非像正反打镜头一样在不同人物之间来回切换。另一方面,如果继续着眼于叙事的问题,可以将这种再现分为两种。一种如前所述,以一种完全脱节于叙事的形态出现,而另一种则是与其所着手的人物相关。在《帕斯卡尔》中,帕斯卡尔做一个气压的实验。为了测量不同高度下的气压变化,一位仆人负责将测量计拿到房顶进行测量,罗西里尼完整的再现了他爬梯子的过程,而随着镜头景深中的仆人说出测量结果后,实验宣告结束。同样的情节如果在同期的好莱坞电影中,一定不会对这一完整过程感兴趣,而在帕斯卡尔叙述实验,然后快速提取这一过程中的片段:爬梯子,看示数,宣告结果,同时会有更频繁的景别切换。这二者的区别在于对运动的不同再现方式。后者假定了运动中优先瞬间,它通过分解运动过程中的瞬间,去重建完整的运动。然而在罗西里尼那里,运动不能用无数瞬间的点去重建,而只有在它完整的过程中,才能捕获具体的绵延。这是柏格森所说的:在咖啡里加糖,你必须等待糖溶解。另一种事件再现的时间性,体现在电影中的界限-情境,在这种极限状态下,人物无法通过主动的行动来去使环境发生改变。影片中路易十四通过建立一种繁琐的礼仪、服装形式,来巩固自己的权威。但在片尾,当路易十四独自穿着厚重的服装回屋时,他一件又一件复杂地脱掉自己的衣服,换上便服,他自己巩固权威的规定终于给他的生活造成困扰,君主也无法置身于权力之外,他在巩固自己权力的同时,也用权力作用于自身,给自己套上了枷锁。
参考:
《电影是什么》
《电影2:时间-影像》
《差异与绵延——柏格森哲学及其当代命运》
《时间与自由意志》
《巴赞的反现实主义》
《巴赞的美学视野及写作策略》
又名:The Taking of Power by Louis XIV
上映日期:1966-10-08(法国)片长:90分钟
主演:Jean-Marie Patte Raymond Jourdan Silvagni Katharina Renn Dominique Vincent
导演:罗伯托·罗西里尼 / 编剧:Jean Gruault/Philippe Erlang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