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出自20世纪德国电影大师弗里茨·朗之手,是黑色电影的早期作品。作为德国表现主义电影导演,朗将德国表现主义风格融入美国好莱坞类型电影之中:强烈的明暗对比、不稳定的倾斜构图,以梦境、幻想、象征表现人物内心深处的黑暗面、恐惧心理等。本片通过一桩梦境中的凶杀案,表现了现实与梦境、欲望与压抑、道德与堕落、善与恶的主题,通过对男主人公精神危机、恐惧心理的视觉化呈现,表达了对理性力量的质疑以及对人性堕落的道德批判。

探索人类复杂的内心世界,特别是盲目冲动的一面,是弗里茨·朗电影反复出现的主题。早在1931年,他就拍摄了德语电影《M就是凶手》,对人类本性作了深刻的挖掘和表现。主人公M受到内心魔鬼的控制而无法自拔,最终陷入罪恶的泥潭。同样,《绿窗艳影》也是对人类无意识本能的展现。在影片中,我们看到人性的野蛮一面,它能使人脱离日常生活的温文尔雅,逞凶行恶,无法无天,对人类理性发出强大挑战。

在本片中,导演将关注的对象从普通民众转移到中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万利教授的学者身份和社会地位,都表明他应当是中产阶级道德准则的执行者。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越轨行为的可怕后果。然而,万利仍旧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理性力量、道德准则都没能帮助他打败心中的魔鬼。他只能听由内心私欲的摆布,一错再错,直至毁灭。影片最后将所有一切归结为一场梦,一场让万利体验到放弃道德约束会如何可怕的噩梦。这样的安排,表面上回避了万利教授滑向堕落深渊的现实,然而这只不过是好莱坞式的自我安慰。即使是梦,也足以让我们从中窥测到潜藏在万利教授心中的强烈欲望。虽然他的堕落只存在于梦中,发生在银幕上,但从梦里散发出来的血腥味,足以让观众切实感受到那股不安分的可怕。弗里茨·朗企图传递的信息是,这样的欲望同样会发生在银幕之外,存在于观者的心中。

本片的另一重要主题是探讨人类恐惧感的根源。在弗里茨·朗的影片中,恐惧感总是伴随着人性的黑暗面出现,表现为受社会道德约束的自我与黑暗面之间的冲突。换言之,弗里茨·朗是将现实生活中善与恶的较量延伸到人的内心世界,转化为人性中两个对立面之间的激烈碰撞。两种心理力量的碰撞与交锋常常通过人类的恐惧感得到表现。本片中,万利因误杀行为而受到良心、道德的折磨,道德感督促他接受惩罚。但是,一旦真相暴露,他的身份、地位、名誉、家庭等都将毁于一旦,这又迫使万利选择隐瞒。如果说,谋杀是出于自我保护的防卫行为,那么销毁证据、弃尸树林就是有意识的精心策划。对万利而言,捍卫名誉地位的私欲直接与道德正义相冲突。而这种无法调和的冲突让他倍感恐惧,搅乱他的内心,扭曲了他的人格,最终导致他走向绝路,从一时失手演变到蓄意谋杀。计划失败后,万利更是无望。自杀成为他终结苦痛、自我解脱的唯一方法。而选择自杀实际上是在回避事情败露后将失去一切的事实。对万利而言,一时失误造成的良心不安,远不如失去身份地位的恐惧更难以接受。这样的结局,透露出朗悲观主义的人生观,反映了他对挽救人类道德的不信任。影片最后,万利拒绝了眼前的女色,与其说这是万利在道德上的觉醒,不如说是为了躲避恐惧感造成的心理痛苦。

“蛇蝎美人”是黑色电影的重要元素,本片中女主角艾丽斯成为这一形象的代表。根据女性主义电影理论,黑色电影中的“蛇蝎美人”是男性性幻想的投射物,也是男性摆脱阉割焦虑的手段。为此,“蛇蝎美人”总是以尤物的形象出现。本片中,女主人公艾丽斯初次登场是以画像的形式完成的。临街的橱窗内,画中的艾丽斯半露酥胸,神情魅惑,吸引住了万利教授的目光。他停留在了画前,眼神暧昧,表情微妙。几个镜头在看似不经意,实则形象地阐释了女性主义的理论观点。这里,艾丽斯是万利目光的承受者,迎合并指称了长时间压抑在中年教授心中的熊熊欲火。之后,当艾丽斯犹如鬼魅般地从画中走出,以诱惑者的姿态出现在万利面前时,这份欲望更是获得了最直接的投射。万利陷入对艾丽斯的迷恋之中,并在迷恋中陷入危险境地。但需要指出的是,本片塑造的“蛇蝎美人”形象,相较于其他黑色电影中的同类形象还是比较温和的,因为艾丽斯并没有处心积虑地诱使万利犯罪。但她自私、神秘、性感,具有强烈的诱惑力,最终导致万利堕落,从这一点上看,艾丽斯足以担当“蛇蝎美人”的称号。

Joan Bennett(1910.2.27-1990.12.7)

在视听方面,本片最成功之处在于对恐惧心理的视觉化呈现。正如前文所述,恐惧一直是弗里茨·朗电影风格的主题。在他的影片中,主人公总是陷入强烈的恐惧感中。本片更是以生动的方式把恐惧感呈现在观众面前。它让观众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并冲击着他们的心灵。通过低调灯光的场景设计,暴力事件的突发性以及镜像运用等手段,朗完成了对恐惧感的视觉化构建。

首先,光线昏暗的室内戏和大量的夜景戏,使影片从整体上呈现一种阴沉、压抑的基调。表现主义风格的布光和对阴影的运用,更是在这种基调之上加重了不安定感。场面调度与人物心理相互呼应,很好地传达了影片的主题。以万利驱车离开艾丽斯家到收费站之间的段落为例。第一个镜头是从车子左外侧拍摄的中景。景框内四分之三的画面都被黑色占据,唯一的光源来自车子右侧的路灯。灯光透过车窗投射进来,在万利脸上形成了一个明亮的光圈。强光下,万利的表情被扭曲,显得异常狰狞。随后,机位转换到车内,一个从背后拍摄的特写镜头。狭小的车内空间里,万利的背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占据了大部分画面。纯黑的色块,挤压的构图,让人觉得压抑、慌张。紧接着摄影机转到万利的正面。近景镜头下,万利脸部的不安完全暴露在观众面前。此外,挡风玻璃上不断滚落的雨水,路旁在风雨中摇曳着的树枝,都同时在万利的面部投下阴影。它们在万利的脸上不停地晃动,造成了强烈的不稳定感,更加凸显了万利的慌张。副驾驶座上,运动着的车刷的倒影,视觉上就像是来回摆动的钟摆。嘀嗒间,弥漫在车内的不安气氛被推向了最高点。虽然是短短的三个镜头,却因为对比强烈的布光、不稳定的构图、阴影等表现主义元素,自然而又准确地表现出了压在万利心头的那份巨大的恐惧,让观众也感同身受。

其次,对暴力瞬间的真实再现,也是弗里茨·朗呈现恐惧的重要方式。突发性使暴力行为有一种幻梦般的感觉。于是,在似真似假的氛围下,恐惧、战栗、偏执等极端情绪被无限扩大,充斥在影片的角角落落,使观众在关切万利命运的同时,也会担忧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堕落行为。正是暴力行动引发的强烈共鸣,使影片完成了从呈现恐怖行为到警醒故事的转化。

最后,对镜像、玻璃映像的运用也是弗里茨·朗表现心理的惯用手法。例如,艾丽斯透过走道的玻璃窗目送万利离开的段落。艾丽斯忧心忡忡的脸庞倒映在玻璃上,被滑落的雨水洗刷着,变得有些扭曲。这里,不稳定感的面部影像正是艾丽斯内心活动的反射,是对她担忧、害怕等复杂心理的视觉化表达。下一个镜头中,雨中万利的车子,因为玻璃的遮挡也显得模糊而失真。加上路灯的照射,雨水的反光效果等,画面变得混乱、无序。应当说,这些失真、变形的画面在此刻正反映了万利实际的心境,也是对他命运的一种暗示。弗里茨·朗企图传达的信息是,在夜雨中启动的车子奔向的是一场梦魇。

本片的男女主人公分别由爱德华·罗宾逊以及琼·贝内特担当。爱德华·罗宾逊是早期好莱坞电影的实力派演员。他曾凭借在《无情世家》中的精湛表演获得第三届戛纳电影节最佳男主角的殊荣。20世纪四五十年代,他出演了一系列黑色电影,包括《双重赔偿》、《盖世枭雄》等。女主角琼·贝内特是弗里茨·朗的御用女演员,她冷艳妩媚,非常符合黑色电影中常见的“蛇蝎美人”形象。值得一提的是,两位演员后来又同时出演了弗里茨·朗的另一部黑色电影《血红街道》(1945),再次成功地分别演绎了女性的魅力和男性复杂的内心世界。

冷艳、妖媚、魅惑。琼·贝内特与生俱来的气质完全符合艾丽斯“蛇蝎美女”的银幕形象。

Edward G. Robinson (1893.12.12-1973.1.26)

相较于同时期以探案为叙事核心的黑色电影而言,本片更关注男性主人公被压抑的内心欲望、人类恐惧心理以及个体异化、人性堕落等心理问题。朗格通过紧密的叙事、巧妙的细节设置,精炼的镜头语言以及表现主义风格的布光置景,将男性主人公的无意识情欲、恐惧感、道德困惑等心理因素以视觉化的形式展现在观众面前。弗里茨·朗构建了一个梦魇般的、接近于自我毁灭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男主人公受到不安、恐惧等极端情绪的挤压,个体身份受到威胁,人性异化,最终陷入堕落。弗里茨·朗通过黑色电影这一类型探讨人类的心理层面的问题,强调了对个体精神世界的关注。这无疑扩展了黑色电影的表现范围,增强了它的道德批判力度,对黑色电影类型的进一步拓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绿窗艳影The Woman in the Window(1944)

上映日期:1944-11-03片长:107分钟

主演:爱德华·罗宾逊 琼·贝内特 雷蒙德·马西 

导演:弗里茨·朗 / 编剧:J.H. Wallis/Nunnally Johns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