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说地平论是在一两年前，反应是惊讶，鄙夷，甚至有点带着优越感的愤怒。同时也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人会相信这样一个理论？他们有哪些论据？为什么有人致力于传播地平论？它和更普遍的“反智”潮流有什么联系。《Behind the Curve》这部纪录片给了不少回答这些问题的线索。

地平论者和其他“反智”群体有一些明显的共同特征，比如不信任政府，怀疑主流科学，偏好阴谋论。所以不少地平论者同时也笃信疫苗和911是政府的诡计。这帮人还可以细分出不同类型，有借此博取关注度和影响力的意见领袖，郁郁不得志的民科，朴素的阴谋论信奉者等等。在其中，导演抓了几个重点。

首先是Mark，地平论始作俑者之一，健谈，自大，思路清晰，表现欲强烈，试图显得平易近人，但没藏住内心对名气的渴望和享受。如果不聊地平论，他的表达正常合理，那些鼓励怀疑权威和独立思考的演说，单拎出来甚至很有说服力。但是，一旦涉及地平论本身，不管是“天幕投影”对理论，还是“某些人想要掩盖真相”的话术，并不比任何阴谋论者高明。我的判断是他并不在乎地平论本身，只不过这个偶然的机会给了他一个可以表现的舞台，他乐在其中。

Patricia是一个YouTuber，渴望曝光度，拥抱一切阴谋论，自我认知是一个特立独行的灵魂。因为利益，地平论者内部分裂，Patricia被污名为政府内鬼，遭到大量人身攻击，甚至有人爆料她是变性人。这是片子里我最喜欢的桥段：一帮阴谋论者聚在一起，用阴谋论互泼脏水。攻击者说Patricia是CIA简直不言自明，因为她名字的最后三个字母就是CIA。这是阴谋论者的常见思路，比如最近攻击国内夏日祭活动的爱国人士指出，在地图上把举办城市连起来，恰好构成了一个日本地图。Patricia百口莫辩，她很清楚即使晒出出生证明也堵不住阴谋论者的脑洞。她甚至在片子里对自己发出灵魂拷问：是不是我相信的东西，其实也是谎言？不过，一秒钟后她就否认了自己的怀疑，坚信自己正走在正确的路上。

不像并不关心科学的Mark和Patricia，地平论者里还有一批科学派，他们相信可以用实验验证地球是平的。他们甚至设计出两个非常合理的方案，并且诚实地完成了实验。于是，发现自己处在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因为实验的结果和他们的期待恰恰相反。当然，这些结果也许不足以让他们改变想法，他们还会找出更“精确”的方案来尝试推翻之前的实验结果。但是，我不得不尊重这些人的实践精神和诚实态度。这是片子里最让我最惊讶的部分，这些“怪人”并不全是闭门造车的妄想症患者，或者怀揣私欲目的的机会主义者，其间也不乏脚踏实地的怀疑论者。

在这些地平论者的集会里，主持人在台上发问：我们中有多少人曾经被当做疯子对待？台下听众们心有戚戚。毕竟，他们在社会里是极小的一群人，被主流排挤歧视，被朋友嫌弃背离，在这里他们可以抱团取暖，互相鼓励，甚至发展出内部的约会平台。他们中也许有人正因为先被孤立才加入地平论的团体取暖，就像一些加入邪教的信徒。

最后，纪录片提出了一个很好的问题，是不是每个人都有反思的盲点，里面停放着不容置疑的观点？这让我思考自己对真伪的判断从何而来。

每当试图反驳阴谋论者的时候，我总有乏力的感觉。这种乏力感甚至无关于阴谋论者，而是很难整理出令自己完全信服的一套逻辑，彻底推翻阴谋论。这正是阴谋论强大之处，这些理论中总有一些难于证伪之处，毕竟我不是疫苗专家，也没有政府高层关系，我所相信的“真相”很大程度上基于我对“体系”的信任，对常识的把握，再加上一些自以为合理的逻辑链条。

即使是地平论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理论，也需要一些坚实的物理知识来驳斥。当然，古希腊人已经提出过三个论据证明地球是圆，月食时候地球投在月球上的影子，在不同纬度观察恒星的不同位置，以及返航海船先出现的桅杆。但是，如果在街头采访现代人，我相信只有很少的人能想到这些证明方法。

这是现代人面临的一个困境，同熟悉周围一切的原始人相比，我们对每天使用的工具和赖以生存的系统几乎一无所知，一部手机设计的技术，生产的工艺，应用到的原理，远非任何人类穷其一生所能掌握。对于每一次网购背后庞大的金融和物流系统，从原材料到成品的历程，极少有人去试图理解其中的方方面面。我们必须相信这个系统，相信支持这个系统运作的机制，包括我们不理解科学理论，搞不清的政府架构，听说过没见过的一盘大棋。当这个庞大系统产生任何风吹草动的时候，就是阴谋论者们蠢蠢欲动之时，总有人出于迷惑、焦躁或者愤怒，成为阴谋论的追随者。

所以，保持谦虚和自省，是防止自闭，和开放的世界保持连接的唯一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