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于吕新雨的博客】

周浩做完《棉花》了

吕新雨

最近一次见周浩,是刚过去的去年春上,在复旦附近著名小资场域“夏朵”,听他大谈如何贴身拍摄耿彦波,曾经的大同市长,一个有争议的官场人物。听得我呀,恨不得心里长出脚来,马上从蝌蚪变成青蛙。但是,分手前也没忘问一声:《棉花》怎样了?盖因从最初听他谈起这部片子算起,时间着实不短了,现在才知道,前后居然八年。八年了,别提它了。分手后,我的学生领导演去复旦北区男生宿舍住了一宿,这样可以省一天的宿费。
从粗粝的《厚街》,到《高三》、《龙哥》,以及《差馆》,周浩给人的印象是一身短打的黑衣独行侠,摄影机是贴身藏着的武器,落在人群里不显山不露水。在《厚街》和《高三》里,摄影机走的是手术刀的路线,创口不大,但深入社会腹部,切割翻检中,让不为人知的世界在伤口下敞开,都是吃功夫、下力气的苦活儿,周浩是拿生命喂养摄影机,一点取巧的花样都木有。到了《龙哥》,摄影机沦为匕首,社会肌体被大块切割,生猛海腥,也最有争议,导演豁出去拎着脑袋走江湖,这一点当时无人能拼。《差馆》里,改邪归正,周浩成了居家男人,天天去公安分局上下班,摄影机安静了,成了厨房里的餐刀,日常生活依其纹理、按照肥瘦,被一片片削下来,摆在盘里,是为刺身,几乎没有佐料,但辛辣异常。
《棉花》会怎样?熬了八年的老汤,怎么着也得是川味火锅,不是红汤,也得整个老白汤。但,没想到端上来的是广式温火煲,所有的料最终都融化在一腔暖和的液体中。我疑心那个法国剪辑师,还在汤里兑了些法国奶油。
和周浩以前的片子不一样,我得接受这个现实。孤单英雄般的侠客不见了,现在是一个温情的老男人,蹲守在镜头后面,像蹲守在屋前晒太阳的闲汉,陪着他的拍摄对象唠嗑,特别是妇女和儿童。最光彩照人的三张脸,在新疆种棉花的内地回族汉子的女儿,逆光下线条硬朗而可心,微笑着骑着自行车放学回家,从爸爸手里抱起小弟弟,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观众会爱上这个对着摄影机说“我要读书”的小女孩;一个是河南私企棉纺厂的车间女工头,应该是私企,如错了,周浩告诉我;她认真地说:做管理工作,共产党员要吃苦在前,大意如此。一口河南腔,铿锵顿挫。最让我心有戚戚焉,是那位河南村子里的俊俏媳妇,居然已经是三个小不点的妈,三个娃围坐在小矮桌端着饭碗扒饭,那媳妇望着他们的眼神,又痛又爱。丈夫不出去打工,因为舍不得家,现在媳妇要参加县里组织的“适龄已婚妇女”劳务输出大队,赴新疆当季节摘棉工。临走收拾好家,喂好猪,坐上丈夫的摩托车,又跳下来:蹒跚着从家门口出来的儿子正要去上学,媳妇从口袋里摸出一点钱,塞给小儿子,再走。
火车站上,适龄已婚妇女们从门里、车窗上以各种方式塞满了车厢。火车徐徐开动,男性干部们留在了外面,摄影机上了火车,我知道周浩会这样干。满车的媳妇们,互相关照、依偎在座位上、座位下、过道里,和行李架上。这里,男性的摄影机是个异类,也许正因此,它才能够见证这些已婚妇女们的勇敢与豪迈。当媳妇们起哄着要其中一位大婶唱一段,她唱了起来: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
谁说女子不如男。
男子打仗到边关,
  女子纺织在家园。
  白天种地夜晚来纺线,
  不分昼夜辛勤把活干。
  你若不相信哪就往身上看,
  穿的鞋和袜还有衣和衫。
  千针万线都是她们连哪!
这样,在咔……咔的火车声里,当镜头从一张张神色各异的“适龄已婚妇女”的脸上掠过,我差一点泪如雨下。
整个《棉花》里,可以看到绿色的小苗苗出土了,压在塑料薄膜里,爸爸带着孩子们蹲在地把它们一棵棵颤巍巍地拨拉出来;可以看到爸爸背着布兜兜趟在绿油油的棉株丛中逐个打尖,但是,很奇怪,没有棉花白了的特写镜头,影片并不赋予棉花以具体的美学形象。片子有人说,它拍的是产业链,从新疆的棉花种植,河南的纺织厂,到广东的牛仔裤生产车间,资本主义全球化席卷了、改变着中国。这一点,产业链最低层的人最有切肤之感,摘一段种棉花的爸爸语录:
发达国家欺负那些小国家,和我们这些事一样。弱肉强食,这很正常。有钱人会欺负穷人,剥削你的劳动力。你不干没办法生存,这就是一种剥削。总感觉毛泽东还可以,邓小平不是个东西。邓来自资本主义家庭,他和老毛的出身就是不一样。虽然这样发展快,但对于我们这样没本事的人,没有留下一条路。我们这样人没办法活,空间越来越小。
能够让这样的农民话语在自己的纪录片里出现,在今天的独立导演中很罕见。
影片不同空间的并置与推进,这种形式也会使人想起贾樟柯的《无用》、杜海滨的《伞》。但是,不同在于,周浩在形式上并没有太大野心,整个片子还是单机手持的手工活儿本色,片子有贴身拍摄的亲情感。棉花的确是一种无形的存在,是异在的资本力量,我们的生活和生命都不得不因此而改变。但是片子落脚的并不是这个改变有多快,而是在这个改变的过程中,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抵御。片子结束在种棉花的一家人,爸爸妈妈们围着女儿、儿子用小石籽在作业本上下棋,每个人都笑容温暖,逆光中,音乐慢慢扬起,——一个很保守主义的处理,很保守的美学。最后的镜头回到干燥坚硬的土地上,低角度拍摄挥动铁锹的父亲们的双腿,在他们的脚下,西北的风卷起尘沙飘洒在广阔的田垄上,字幕升了上来。
以一种保守和后退的方式,周浩给我们呈现的是当代中国一种典型的社会基质胶着状态。急速发展的市场经济撞击和切割既有的社会肌体,那种彼此扭结在一起肉搏过程中的胶着感,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肉模糊的存在,从毛孔、从七窍,散发着热气,与外界的石头、水泥混合成为一体,成为当代雕塑。摄影机是雕刻刀,握在新好男人周浩手中。在作为商品的“棉花”所代表的市场经济的宰制下,我们还拥有生命的温度。是的,我们还拥有亲情、友情、传统、社会主义遗产以及基于其上的政治批评能力,我们并非一无所有,——影片站在了这一边。这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愿意把周浩的《棉花》看成是妇女儿童片,这个视角与我有关,更与一个社会最温情的存在与意义有关。如果这个社会还活着,还需要活着,退守就是一种纪录的力量。

2014年1月16日星期四晚上

棉花(2014)

又名:Cotton

上映日期:2014-11(中国台湾金马影展)片长:93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周浩 / 编剧:周浩 Hao Zh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