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3-12-03

午朝门:战场与神台


战场与神台
——《午朝门》观后



现如今,一群人头戴绿军帽身穿绿军装肩带红袖章,排着整齐的队伍齐唱《东方红》的情景,大概只会出现在某社区老年大学的红歌会上,要不就是某红色景点为离退休老干部量身定做的特色怀旧秀中。然而每逢农历大小节日,乃至寻常日子,开封龙亭午朝门广场上,常常聚集着一些人,烧香磕头,挥舞旗帜标语,大段背诵毛主席语录,高唱毛时代歌曲,高谈阔论痛批时弊。他们多半来自周边市县衰败的农村,随身带着被褥干粮,甚至全部家当,一路上,故乡苦涩的沙粒,混合着城乡结合部粗重的尾气和烟尘。在官方的词汇表中,这些人被归为社会闲散人员,在人文调调的语汇里,他们被叫做城市边缘人。而在路人的直接观感中,则有精神病的嫌疑,在今天过度正常的人眼中,他们太象是从那个集体亢奋的年代穿越过来的。
   即便那个年代埋藏着知识青年曾经的理想和青春,却不是一个让人渴望重温的旧梦。无论亲身经历还是道听途说,毛时代的种种弊病一直让知识阶层耿耿于怀。知识分子笔下的毛时代大致就是个人模糊,集体空洞,毛则是其中唯一的清晰面孔。而知识分子群体之外的,不过是为了对付某一对象,被发动或者等待被发动的无名群众罢了。大多时候,无名的大多数只是如野草自生自灭。毛时代的群众依旧无名,不过他们被赋予了一个共同的名字——人民,知识阶层自然不甘心把自己湮灭在人群中,而对于普通的百姓,这却是头一回被如此地注目和需要,虽然只是一束强光聚焦在作为整体的他们身上。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面对广场上的高呼万岁的蜂蚁般涌动的万千群众说出人民万岁的瞬间,开启了普天百姓作为虚构的人民,与曾经相隔九重天的最高统治者相酬和的新纪元。哪怕只是一点点转眼萧瑟的明媚暖日,却足以激起百姓们渗入血液,无尽透明的感激。
   这位伟大的领袖还创造了一套简洁有力的语言,即便在毛时代结束后,在辨明大是大非的关节处仍会时不时抬出这一特别的话语,不过单纯和暴力只代表它的一个方面。这套萃取民间智慧精华的语言在传达最高指示的同时,将个人英雄主义与革命浪漫主义贯彻深入日常情感,而蕴藏其中的反骨能量,使其在毛时代结束三十年后,被午朝门前的这群人当做长矛与投枪,重新拾起。这些人曾是红太阳的光芒普照下人民中光荣的一员,而今却被拒斥于改革的暖房之外,无力在发展的肥腻浓汤中分得一杯羹。在他们眼里,曾经的那轮红日虽遥不可触,却轮廓清晰,澄明的天空清辉播撒,全无遮蔽。如今,红日陨落,乌鸦们盘踞半空,黑压压地,你争我抢分食着太阳逝去后的余晕,扭摆着丑陋骇人的双翼,伸长脖子歇斯底里地叫嚣着,恐惧或是狂欢,太阳下的国土俨然成了它们的世界。而他们说,太阳必须复活。
   午朝门,北宋皇城正门前的那片广场,是这些固执的人们唯一的舞台。他们坚信,这里留有铁面无私包青天的音容足迹,千百年来一直都是老百姓眼中清正廉洁的化身,还存有精忠报国为国捐躯杨家将的威武气概。在这个被他们赋予了灵异色彩的地方,在宋代留下的两座洞悉世事的石狮注视之下,他们试图剥去锈蚀和污垢,回归纯洁的领袖情感,试图重新积聚起曾经一度被注目、被需要的自我,哪怕只是一点点倏忽即灭的幻影。只有在这里,他们才能超脱于纠缠难解的家事,超脱于无边无涯的黯淡生活,超脱于乌鸦们狞厉的咆哮,超脱于病痛,超脱于潦倒残生。他们个个都是天生的即兴表演艺术家,自备服装道具,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可是,这里只是一座贫瘠的孤岛,广场之外,慵懒的街市依旧车声隆隆,无精打采。市民们眼中,广场上的这些人就像紧邻旅游景点的棚户区,损害着本就捉襟见肘的市容,使这座已然积重难返的旧都又添新疤。他们本该和他们的同乡一样,用汗水浇灌麦地,或者搅拌石块和粉尘,消失或者沉默,才是这群人应有的归宿。然而任凭110、城管如何规劝和驱赶,赤条条的梦想家们依旧故我,守着这片荒凉。这里既是广场,也是战场。党旗变身红缨枪,在高亢的歌声中等待红太阳重生,将麻雀乌鸦一网打尽。追随着他,继续未竟的革命,兑现中途改道的承诺,那是普天百姓千年未变的期盼,是歌曲里反复吟唱的愿景。这里既是战场,又是神台。唯物主义查封了神龛,折断了牌位,却将它的信仰塑造成唯一的神。当这独一无二的神明不再坚不可摧,所有仰望的头颅被打翻在地。在这个不问昨天,也不敢问明天的时代,在这个不知究竟是沃土还是荒原的时代,斩断了灵魂超拔的一切管道,欲望如白蚁在大地蔓延,蚕食着大厦崩塌后的瓦砾,发着高烧的人们在水泥丛林中匍匐向前。破四旧中捣烂的怪力乱神活过来了,连同那位红太阳,在暗黑的意念中向他们招手。旗帜。香灰。呓语。一层一层填塞创口。
   
   
   

   
   
   
   
   
   

午朝门(2013)

又名:Wuchao Gate

片长:97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林伟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