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0-07-21

湘女萧萧:另一种关怀

沈从文是我喜欢的作家之一。他在血雨腥风、激扬文字的时代是一剂清新自然的凉茶，让人们在喊累了、喊哑了、喊不动的时候，喝上一口，定一定神、回味一下，然后任你再去奔波再去呐喊。他实在是个边缘的、尴尬的写作者，夹在两头的主张中间，或被拉拢或被排斥，却得不到倾听与理解。他实在贪玩，流连于沅水的波纹之中，纵情于伙伴们的嬉闹声中。他厌倦了呆板的学校，逃到家乡的自然山水中，跟从着它学习着生活。这是一座怎样大的校园，仿佛永远也无法毕业。然而自然没有教会他如何与人周旋，如何应对政治危机，所以当一群被下了迷药的疯狂信徒向他威胁而来，他不会像那些过去的同仁们，撒撒慌、拍几句马屁、随声附和几声躲了过去；他慌了神，一时间明白不过来，压抑的氛围让他想到死。

我在他的作品中发现了脆弱。但我感受到的不是普通意义上的那种受不住挫折而选择沉沦的脆弱。相反，即使选择死亡也未必是脆弱的表现。从寨子中寡妇从容赴死的前后经过，我没有看到丝毫恐惧与焦虑，这样体面地死去，不能不说是一种隐忍的不苟同。

我看到了命运的踪影，看到了自然的踪影，说它悠然自得也好，说它无动于衷冷漠无情也好，我可以感受到意识的绵薄无力。在湘西，在这个浓缩了的自然山水世界，在这个沈理想中的希腊小庙，一切先进的思想、激进的行为都是沉重的，与自然的轻盈相对立，格格不入。这里的人们并无错，只是无从承受。

影片从萧萧远嫁他乡开始。童养媳——这个我们现代人看来丑陋无比的落后风俗，早已被否定。当观看影片的观众已经在为萧萧设想之后的不堪生活并为她难过时，萧萧却是轻快的，没有丝毫哀愁。甚至出现了滑稽的一幕，新娘萧萧内急难忍，躲在婚轿中偷偷小解，引得轿夫们忍俊不禁。看到这幕，观众似乎反倒杞人忧天多此一举了。来到婆家，萧萧没有任何震惊，从容地跪拜天地，与小男孩成亲。

萧萧就这样在婆家生活成长起来，像所有童养媳一样。观众们的预期落空了，我们并没有看到萧萧生活的悲苦艰辛，反而她生活得快活自在，和婆家的关系融洽，我们看到的萧萧，完全适应了新的生活环境，像所有少女一样天真、活泼。

同样，像所有青春少女一样，敏感地感受到男女间微妙的关系，燃起了朦朦胧胧的期望。她哪里懂得什么爱情，萧萧与花狗，就如同两头年轻气盛的小兽，只跟随着感觉，遵从着天性。当萧萧与花狗因为躲避暴雨而在破茅草房中相遇时，所有人都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它的发生。镜头放缓了，小心翼翼地移动着，亦如花狗此时既兴奋又紧张的心理。背景声音是暴雨滂沱，如同情欲来势凶猛；我仿佛也听到花狗喉咙的颤抖，如同两具赤裸的年轻身体交织碰撞。这种新鲜喜悦与慌张禁忌的缠绕纠葛，让两个未谙世事的年轻人如何敌得过。

也是因为年轻，所以总是想不长远，顾不了太多。狂欢过后，谁都没有承受的能力。寨子里年轻寡妇的遭遇着实吓坏了两个人。萧萧害怕，她将期待的目光投向花狗。而花狗是男人，但也是年轻，连自己都不知如何自救，又怎能拯救萧萧？这是他无法承担的，所以他选择了独自逃跑。我并不怪他，如果文本设计成他选择留下来和萧萧一起承担后果，我反而会觉得虚假。那种背负着一切该有的、不该有的责任与迫不得已，是社会把人们锻炼出来的。按照自然天性成长起来的年轻人，缺乏各种意识的管束，仅凭着天性、本能率性而活。这样的人趋向于轻盈。你不能说他是逃避，也只是在强大力量面前本能选择的一种自我保护。萧萧恨花狗吗？可能她只是在刚刚得知花狗离开的消息后怨过他。她甚至也怨自己肚子里不该有的生命。此时，我们不能用我们习惯的眼光谴责她不自重又不爱惜自己的骨肉。城市社会中的一切道德评判标准，放在这个地方都太过牵强与不公。观众终于看到了作为一个封建式社会的女人，作为一个童养媳的悲惨命途。我们终于看到，那个时代绝大多数文本中为我们熟悉与认可的“揭露丑恶”的味道。但也许那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以为，沈是在客观地讲述萧萧的遭遇，并不带有任何揭露或批判意味。仿佛这样的洒脱，这样的痛苦，这样的承受都是天经地义无可厚非的。谁说美好的才叫做生活，痛苦也是其中的重要部分。这一点，萧萧也是自然而然地接受的，所以当她在山间听到熟悉的歌声时，迫切地去追寻，可见她还是挂念他。

萧萧的痛苦总算过去了。影片的结尾既皆大欢喜又令人怅惘。萧萧做了婆婆，为自己的儿子也娶来一个童养媳。喜事当天，萧萧忙前忙后俨然一个家庭的执事，完全没有和自己的身世联系起来，命运又一次轮转到最初。你能说他们不幸吗？或许我们能从长成翩翩少年的男孩，站在巷口羞涩而惆怅的表情中，看出影片创作者对寨子里人们生活的沉思。我们站在自然面前，究竟能改变什么，其实谁都不得而知。不妨将这看做自然对我们的另一种关怀，也许我们本就该平静地遵循命运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