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虹膜公众号

历经十二年,《行尸走肉》终于走到了大结局。虽说几部重磅衍生剧在后,第十一季的终点就像沾满商业考量的新起点,但在暂时截留的团圆里,也还是有许多遗恨供人咀嚼。

不只是生死再度无常,一些颇受欢迎的角色终归不能挺过最后一关,令人频生慨叹,而戏外更大的无奈则是,太多曾经的拥趸选择了离队,譬如在格伦被砸的第七季,或瑞克离场的第九季。

万物有时,聚散离合本就寻常,但爬至巅峰后耽于注水与玩弄,迅速挫伤观众热情,导致毫无必要的溃败,之于这部剧集,之于一度兴盛的丧尸热潮,是反复在伤口上撒盐。

关键是,最后一季拍得大放异彩,几乎集中修正了前几年犯下的轻浮毛病,可惜重返山巅,却几乎无人喝彩甚至无人相伴。

一大窘况就是,现在谈及这部剧,很多人还是会条件反射地想要留下一句「某某死了后我就弃剧了」。这类话术,在这些年,如同丧尸那样死气沉沉且顽固不堪地爬满留言区,汇聚成难以消散的应激。

尽管这一再印证了剧集实质上长期停滞不前的尴尬,但是也印证了以存在感为核心的跟风思维成了现代文明的莫大讽刺。

就像是「行尸走肉」,不仅指丧尸,而且指失却灵魂的活人。就像是《行尸走肉》,从来不是纯粹的打怪故事,它还要背负人性屡败屡战的试验。观众最初迷恋这部剧,或在中途对此大失所望,都是基于这个判断的上下浮动。

简而言之,它要有刺激的观感,也要有人性的反思。

刺激,最直接的源头是未知的恐惧。故事的开篇,就是男主瑞克在医院中醒来,陡然发现周遭世界已经野蛮得无比陌生。「人」开始吃人,对身为警察的瑞克而言,具有肉与灵的双重摧残。

事件起因、运作机制与破解办法,一概都是未知数,即便是此前拥有个别丧尸影视经验的观众,也会叠合瑞克的第一视角,面对从医院到整座城市的迅速荒废,以及丧尸无穷无尽的蜂拥,而感到心悸。

《行尸走肉》在最开始吸引观众的命门,就在于此。

再往后,才是组团求生的历险。 而在对付丧尸的经验不断累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除非编剧有意为之,丧尸已经很难伤人,尤其是对主角团来说。一直要到低语者起初登场时的尸海战术与活人混杂其中暗箭伤人,还有最后一季突然进化到可以爬梯、砸门的丧尸,才能零散带回一些本属于丧尸的「光彩」。

在丧尸「退位」的漫长空缺里,得是人,尤其是通过极端手法生存下来的人,接替构成更大威胁。比如避难所对应的食人族,救世军对应的流氓恶霸,以及更具反差性的,建立在「世外桃源」上的总督菲利普,或最后的领袖帕梅拉。

正因为有明的丧尸,暗的恶人,那些具有游戏感的动作戏,才可以吊高肾上腺素峰值。但也可惜,这几年每一季最多三两好戏,悭吝的动作场面在逻辑上都敷衍得很,需到触底反弹的最终季,才让人记得剧集曾经能够如此豪勇和壮烈。

在这连绵不断的交火过程中,死伤可以成为很长一段时间未知恐惧的另一燃点。它跟稍后开播的《权力的游戏》一样,特别是在前几季,没有任何人有主角光环,哪怕是人气角色,也可能突然下线。

高危与高热,间接促成追剧心理的紧迫性,而猜测甚至忧心谁领便当,或者赛博悼念,放大了剧集的主观参与,最终反馈到粉丝群体的形成、固定上。

但格伦被吊足胃口后赐死,以及「太子」卡尔毫无必要地被牺牲,加剧了粉丝对戏里戏外的排斥。而当衍生项目预示部分角色安然无恙,几乎杀无可杀就动摇了「杀」对于剧情的必要性。

这样看大结局欢天喜地里的反差死亡,就固然有借英雄陨落来试图挽尊,但其实此前低语者在高坡上挂出十个人头,那才是剧集后期最触目惊心的一次献祭,甚或可以说是剧集开播以来最大规模的残酷笔触。可惜传奇桥段迅速淹没在汪洋般的水分里,叫那新坟总显清冷。

我们回过头来看这些年的牺牲——不只是生命,还有肢体、精神与理智——种种不得已的抉择,种种对战带来的痛苦与发泄、拯救带来的解脱与升华,承载了剧集对人性的屡屡质问和反思。除了中段借此拥塞毫无营养的对话之余,《行尸走肉》做得很好。

生存是第一要义,但还要尽可能多地保留人性碎片,这是瑞克团队在四伏危机里时刻需要深思的任务。

曾经想以大善抵御大恶的赫歇尔,曾经想要去除坏死组织以便保全整体的卡萝尔,曾经想要彻底归顺丛林法则的肖恩等人,都在以个体抉择推演末日中的相对正确,只是随着人物死的死,变的变,标准答案还是推回给老大瑞克。

警觉的杀伐果断与克制的互爱互助,慢慢取得了平衡,并透过他,在团队内渐渐形成共识。

如果说这个过程中,瑞克为此陷入矛盾的魔怔,有人性挣扎的俗套痕迹,那么到了由家暴受害者转变为神勇救星「卡神」的卡萝尔,要跟另一个曾被寄予厚望但最终被讥讽为「黑莲花」的摩根,并排陷入过时的心理阴影,便是脱离人性交锋的叙述倒退和情绪回落,最终遮蔽了剧集的高光。

我们为什么总要强调人性是这部剧的核心与看点,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双重意义的「行尸走肉」,在剧集领域,得以正统、现实地呈现丧尸对现代社会的冲击。

那么何谓丧尸?

它首先是由死人转化的。特别是在前期,丧尸还保留着熟人的影子,因此许多人在犹豫中错失了逃生机会。

再往后,农场主赫歇尔还会把异变的亲人或邻里关在谷仓,期待他们有朝一日能够复原。时隔十载,在今年的衍生剧《行尸传奇》里,还有科学家孜孜不倦地对丧尸的群聚、迁移进行纪录片式的观察,并试图对貌似尸群守护者的样本「21号」,进行一些关乎人性残留的分析。

这些举动或思想,多少意味着希望的留存。但在更多情况下,丧尸由同类变为敌人,早已是「正常人」的通识,这种认命心态也意味着人们在末世,不得不以最大的理性对抗理性早被丧尸冲垮的世道。

很显然,一如面对无法找到源头或者说找到源头也于事无补的全球灾变,超脱理性认知的野蛮,盲从思维模式的肆虐,不可逆的文化倒退衰落,必然的文明崩塌与历史溃败,人很容易被残酷现实所反弹。

那么,如果说反派总督留存丧尸,是要寻找驾驭它们乃至操控民众的技法,是彻底物化丧尸与魔化自身的行为。那么低语者更进一步,以丧尸形式融入尸群,并借此残杀他人,就是人本身最大的自我降格。

但低语者显然不是人性的最大破产,这些年主角们的冒险,已经在多个方向上宣布此路不通。

灾变发生时,他们所在的地方,最先是军队被突破。丧失最强大也最正统的武力保护的民众,见识到了文明社会的第一个脆弱幻觉。

而与瑞克同是警察的肖恩,开始破除职业象征,在践踏日常生活伦理道德之时,为过火的扭曲心理寻找托词,进一步宣示规矩与正义的无效。

当他们在监狱,比囚犯更凶悍的时候,尤其是当卡萝尔以狼族身份大破残暴狼族的时候,意味着一切复归丛林法则。

文明社会早已消亡,现实层面除了团队内的交情,没有任何值得寄托。那么精神层面,也早被逐个摧毁。

原本予以四散团队巨大希望的「避难所」,是铁道尽头的精神支柱,但事实证明,那不过是食人族用以诱捕猎物的计俩,是兽化的人,在迫不及待击碎人性在生存面前的所谓价值。

那到了真正的精神寄托场所教堂,则有更大的贬损,因为神父抵死不让外人进入,使得宗教圣光下,尽是死人与活死人。加布里埃尔这位神父从怯懦、虚伪,慢慢变得果敢、英勇,一度要以放下腐朽的信仰为前提,直到最后,也没有绝对皈依条条框框,而是以更有普适性的形式,呼应团队节制但坚定的大爱。

各种大道的封禁,剑指所谓文明的薄弱,现实的荒诞。而疲于奔命的团队,一直想要在种种实验比对里,构建相对意义下的乌托邦。

这些年,有几个井然有序的社区实验颇有代表性。总督那个,基于谎言与镇压,内里有扭曲的变态心理作祟。狄安娜的亚历山大社区,曾经顶着幸存者的侥幸心理,以为可以安于一隅,不必武装防御,直到瑞克他们插手改造,才让此地躲过一劫又一劫后,成为日后团队的形象代表。

到最后一季,五万人的大社区「联邦」,如同前两个背反社区的综合。它头一次让人看到了「旧世界」,即我们当下世界的踪影。而相当讽刺的是,贫富悬殊、等级分明,使得这些身经百战的人置身其中,成为怪奇笑话。

加上种种内斗导致的残酷,进一步推敲了我们现实与理想的距离,特别是律师由美子见证了司法的腐败,重重地打了一回脸。恢复末日前的旧秩序,也就是我们的当下,既然已经宣告失败,他们寻求更古早的平等关系,也是根植当今世界更大人性考量的实验。

《行尸走肉》至此,对文明坍塌潜在恐慌的具象化,对现实世界转变的预言性与参与感,才有越来越精准而广大的反思意义。


行尸走肉 第十一季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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