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猫的叫声像婴儿在哭。我在沙发上烤火,它也在烤。它烤起来很累的,一会儿就跳到地上散热,散得差不多了,又跳上来烤。它是黑猫,但黑得不均匀,吸热也不均匀,总有地方烤不到,有的地方又快焦了。一直拿湿鼻子对着我出气,才会梦到一直是在亲谁。
梦里贴着冰凉的鼻子,我还在抢,抢鼻子里呼出来的最后一丝热气,好像这样就可以留住她。当我反应过来,抱住的只是一具尸体,她也在看着,看着自己被轻薄的模样。当发现我也正看她,盯住我抱的,就只像是盯脱下来的一件旧衣裳。
说,人死了都看不见脸的,不要了。
说完笑了,人在笑里融化。抱着的就只像是一捆干柴,一把火点了,记忆里就只有那捧灰的样子。连那声不要了,也只像是过往的风在说话。
这声音跟我妈说话的声音很像,突然就听醒了。
想起了很久前的那个梦,梦里坐在马车上,背后是颜色不一样的天空。觉得很稀奇打电话告诉我妈,用《一百年很长吗》里边旁白的声音拖着嗓子念,你一定想象不到这两片颜色不一样的天空是怎样的交接在一起,你坐过这个季节傍晚的马车吗?即使你脚下堆着的是颠沛的行李,但当你像我一样,是被这萧瑟带动,就像是秋风刮过了一个世纪。醒来简直觉得活色生香,惊于自己记忆力的同时又觉得十分不值,酝酿了一整个白天的睡眠,现在直接把自己吓醒。
小时候也总是被吓醒。我妈安慰我说,因为她怀我的时候总想把我打掉,所以我生出来胆子才这么小。这样的解释很牵强,到现在也没想明白她怎么会以为这样的解释可以安慰到小孩。
说到出生就要说那场雪。
我出生那年赶上了盆地迄今为止最大的一场雪。不是零星的,而是簇成了真正的雪花,从山边拥到城里最后落在我常活动的厂区公园。货真价实地铺满了,能踩出脚印,堆起的雪人齐腰高。之后就再也没有那样大的雪,回忆起来也好像是不真实的。那段不真实便形成了我成长过程中最深刻的质疑。可能潜意识里就有一段放不下。
每听说哪里又下雪了,就想起那个挂满积雪的厂门。想起它同那天的余晖一起落在锈铁栏杆上,玩闹的人稀奇够了,它便独自承接着那天的黑夜,样子很肃穆。又想起厂门口那个没有结冰的小池塘,我绕它一圈一圈跑着,跑高跑大了,跑成了指针样的影子,便被推动着离开了那里。有二十年,我去到南方,见到那面湖,见到桥搭在它的身上也是指针的样子,太阳将它拖长,光影变化。湖是灰的,桥是灰的,影子也是灰的。只有一点点光斑,像极了雪化过后的栏杆上的锈迹,过去的便开始回放起来。回放又容易骗人,画面里的人都倒着走,鸟也倒着飞。但人已经走了,鸟也没再飞回来。
当记忆是以这样的形式展开,就都不可信了。
我也只能确定我妈当时并没有把我打掉,我才生了出来。至于她为什么会动这样的心思,她也不会回答,回答了也不一定是真的。她那天问我,她和我爸离婚我是不是很难过。我问,有没有二十年。她说,你现在肯定理解了。我说,没什么印象。并不想理解,当时的理解才是理解,我想说我不能站在现在去对过去做理解。我曾这样做过,比如站在现在回想过去,但年龄、经验,见识,包括我这个人都是不同的,当时的问题已经随时间一起过去,但它们也只是过去,只度过了时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这种感觉又只是一个瞬间,人生很长,过去是屎堆,在屎堆里打滚并不能使我们变得干净。
年初的时候看了这部电影,电影没结束就去豆瓣给它打了一星。那时候正在敦煌,四月,还很冷。买了晚上九点左右的电影票,因为没有第二个人看,电影院不给播。我问,是不是我再买一张就能播了。对方说,是。看完的感受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除了我没有别人。提着馕饼和羊肉串走回酒店已经快十二点,吃着全凉透了。那感觉和这有点像,说不上难吃但是也不想吃了。躺床上想着这是在敦煌啊,不管有多少人来到这里只是一次观光,但它仍旧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这部电影,也终于在这里看到了。
电影里讲的是一个女人的选择。讲她在异国求学结婚、怀孕,然后有了一个机会,平静的生活撕开一道裂口。那她是选事业还是家庭?又讲时间过去,不管她当时选的是什么,选择们都已经开花结果。这些结果在她面前展开,家庭、事业一一呈现,不管是家庭的美满,还是事业的光辉,一旦是发生在她的身上都显得十分牵强。当她和她女儿坐在地毯上,看起来就像是要乱伦。然后她从堆满画稿的桌子边站起来,声望呼之欲出,这一切圆满得就像是纸糊的。
如果你能提前预知选择的结果。预知那些悬而未决的,哪一个生长起来,都不会好。会不会明白,需要看见的只是选择本身。那么多的选择,却只能看见一条路。人只能看见自己愿意看见的,就像我看这部电影,看的都是自己的故事,说的也和电影没什么关系。其实大可不必渲染你们曾共用过一个身体,血脉相连或者福祸相依。也不必渲染女人对于孩子的情感是从一个胚胎开始,远比任何人更早。不过情欲发耳,置物瓶中。出则离矣。
但是生化循环,又是过命的交情。于是她会想,会在看到别人孩子出生的时候想,过几年会跑会跳上幼儿园了会想 ,甚至是看到同时期出生的孩子们成年了,长得比她还高还大,需要她仰头去看的时候更会想。会想它们的差距,就像提前测量到生与死的距离。但是如果她真选了,那她的一生都会在追溯。追溯到她的下一代,她下一代的下一代,她的一生都会因为没有先成人,而成了母亲所抱憾。随着时间过去,抱憾年纪一样增长,就像延展的皱纹。这样的抱憾是不可逆的,和老去一样。从触目惊心到习以为常,成为一种惯性,惯性到每一次做选择的时候去选择遗憾,选择一段放不下,选择远望愿望本身。就有了未了的愿望,根本不敢让它实现。
忌讳到和死亡一样不可说。
听说北京下雪了。想起雪,想起我出生的时候也是下雪,想起我爱的地方也年年下雪,想起这部电影里也下着雪,想起它也是这样飘落,这样的情景就很容易让人联想。
想了这么多,它仍旧是一部烂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