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剧《胡同》渐入佳境,第15集之后,绝对能算“宝藏剧”。

《胡同》呈现了生活在胡同中的祖孙三代女性的人生,分别从三个时间点切入:上世纪50年代;上世纪80年代;当下。

祖孙三代都是热心人:祖辈田枣是“孩子王”,江湖气重,但敢爱敢恨;第二代孙晓敏两次高考失败,挤不进文化圈,却赶上市场经济大潮,天生的领导力得以充分绽放,但她的志向不在个人成功;第三代林悦伶牙俐齿、办事周到,但与传统的胡同文化之间已有裂痕(尚在播出中,林悦的角色走向还不完全清晰)。

三代女性都在街道居委会工作,勾勒出从街道大妈,到干练的管理人,再到现代社区服务者的变迁。其中饱含的“京腔京韵”,让人沉醉。

为什么要从第15集看?

三个时间段中,第15集开始的第二个时间段最对我的胃口:

其一,从7岁起,我在厂桥街道(2004年后并入什刹海街道)生活了25年,《胡同》的主要背景就发生在柳荫街社区附近,那里每条胡同我都熟。

其二,剧中改变林卫东、孙晓敏、豁子们命运的个体服装市场(在西单商场东),我上高中时常路过,更是见证了新荷花市场从兴建到取消的全过程。那时的混乱、迷茫、纷扰,汇成了一种激情:“人可以靠双手改变命运,只要奋斗,就能成功。”这是中国改革开放的成功密码。

其三,当时胡同中,确有很多孙晓敏式的女孩,美丽,大方,得体,从小被同龄人众星捧月,随着胡同文化式微,这样光彩照人的女孩已不多见。

我见证过《胡同》中的许多细节:百姓深夜排队买世界文学名著(当时应是网格本,刘硕良主编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丛书还没出版),社会青年碴琴、打架,大量返城青年找不到工作,地铁站口林立的烟摊,一夜间遍地发廊……包括用升喝啤酒,也让我感到亲切(当时很流行,后来少见了)。

在第二时间段中,林卫东兄弟与孙晓敏的感情是主线,林家哥哥是文化人,但生分、自私、不地道,打心眼里看不起胡同人,林卫东文化低、爱犯混,但重情重义。孙晓敏想上进,感情天平一度倾向哥哥,但命中注定,他和林卫东才是一路人。

今天看,改革开放犹如传奇,但亲历者知道,那是一条前人从未走过的、艰难的路,《胡同》真实地再现了这段历史,它告诉今天的青年人:从他们一出生,生活条件就已经很好了,而无需“天天盼着过年”的人,很难真正理解他们的父辈,也很难深入理解改革开放。

前14集的味道,看过15集以后的部分才知道

那么,15集前的内容是不是该删去呢?当然不是。

前14集与后面存在有机联系,只是不易被接受:一是青年田枣式的粗豪人格,在当下较罕见;二是上世纪50年代初,“抓特务”关乎普通人的生活,这是特殊时期的特殊经验;三是社会组织方式变了,个人渐从集体中剥离。

对田枣那一代北京人来说,集体生活非常重要,人们白天上班,晚上开会、集体学习、组织活动,生活紧张而充实。他们本是旧社会的边缘人,蜗居在胡同中抱团取暖。比如索爷这样的破落户,一身毛病,内心又保存着人性的温暖,如果不是邻居们搭把手,他早就饿死在街头。再如僮老板,清高、傲慢,但已无缘社会,只能坐吃山空。

上世纪50年代,这些沉默的人们被发动了起来,给他们以当家做主的感受,那种自豪感是难以描画的——所以他们信服田枣。

毕竟,大多数老北京人生活在大杂院中,进了门,彼此就是家人,必须互相照顾,现代人觉得,老一辈“热情过度”“不重视隐私”,可对老一辈来说,现代人的拘谨、强调个人才是虚伪、装蒜和不仗义。现代人从小生活在一个个单元中,甚至已不习惯在同性面前洗澡等,而胡同人从小在公共浴池一泡就是半天,双方遇到同一问题时,第一感完全不同。

正因前14集铺垫出老一辈的特质,才能理解,孙晓敏为什么选择了林卫东,而不是他的哥哥;为什么林卫东有那么多机会,偏对孙晓敏不离不弃;为什么豁子一边犯混,一边却对朋友两肋插刀,对女友百般呵护……这中间,包含着内在的合理性,去了哪一边,他就不再是真正的北京人。

不纠结于具体演员的表演,沿着“什么是北京人”的线索看,《胡同》完整且有趣,但它需要一点耐心——这是一部风俗版的北京市,应慢慢品味。

怎样演好北京人

写北京人,该怎么写出北京味呢?至少三点,《胡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

其一,北京人是“顶着说话”。

北京话有味道,不只是用词独特,而是“顶着说”,你有来言,我有去语,双方在话锋中试探并妥协。比如孙铁教孔三撂跤,田枣看不惯孙铁卖弄,便有了下面的对话(大意):

田枣:你那一脚也踢得太高了呀,差点踢人家肚子上。

孙铁:不是,那是他肚子大,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孔三:两口子打架,别伤街坊,谁肚子大?干脆,你们也别耍嘴了,你们俩来来吧,我也瞅瞅……过过眼瘾。

孙铁:你过眼瘾,找你媳妇摔去啊?

孔三:我媳妇玩文的,再说她也不是我的个儿啊。

面对孙铁硬怼,孔三从容退让,既找回了面子,又侧面鼓动田枣和孙铁动手,这种“既把别人逗了,又不失面子”的技巧,与油嘴滑舌迥异。胡同生活逼仄,滑稽是为了留有余地,万一对方翻脸,可以说是“开玩笑”。北京话不只“损人”,也“自损”,通过“顶着说”,完成彼此试探。这样的桥段,《胡同》中比比皆是。

其二,主动融入小共同体。

小共同体有排他性的一面,但也有温暖的一面。妓女春喜被解放后,索爷和她的爱情终于有了指望,可家徒四壁,怎么将春喜娶进门?邻居都伸手帮忙,连家具店老板都说:我们家和索家是父一辈、子一辈的关系,他要,我一分钱不收。

这不代表人们真的不在乎钱了,但只要融入邻里小共同体,一切便可忽略。这需要一套复杂的社会扮演,通过婚姻、公共劳动、日常接触等,达成彼此信任。这是上千年农耕文明积淀而成的生活方式,可能有悖于现代性,但由此形成的情感模式、认知方式,注定会长期存留。

在《胡同》中,刚子和春华的成功,小煤核儿被师傅僮老板原谅……都体现了这一文化过程。

其三,“仁义”是老北京人的“魂”。

《胡同》中呈现的都是有七情六欲的小人物,在时代变迁中难免丧失方向感,但胡同文化的修炼,让他们习惯了集体生活,习惯了以“仁义”为压舱石。

随着社会进步,林卫东、豁子等昔日敢想敢干的年轻人渐被淘汰,该如何安顿心灵?如何重建人生意义?成了大关节。林卫东兄弟的选择迥异:哥哥将家人送到海外,自己则在国内横跨几道,靠关系闷声发财;林卫东却怎么也看不上哥哥这种“成功人士”,他离不开自己生命的根,那是他的骄傲、自尊的基础。

孙晓敏曾是个体户们的“一姐”,可她决定回街道工作,一旦与群体剥离,她便无所适从,找不到安心感——真正的老北京人不习惯只从“我”的角度看问题,而是“我们”,其内核一言以蔽之,就是“仁义”,只有活得“仁义”,让熟人也说你好,你才是真的好。这其中,包含了成就“大我”的契机。

在《胡同》中,刚子、索爷、僮老板、豁子、孙铁、田枣、林卫东……真正支撑着他们的,便是那份来自传统的“仁义”,不论生活中状态如何,但对这份“仁义”的向往与坚持,始终不变。呈现北京文化的电视剧有很多,《胡同》独树一帜,正因它抓住了这一根本。

明天的观众还会看这部剧,从中寻找“仁义”

随着胡同逐渐消失,曾经的“推门就进”“邻里如亲人”的生活方式也许会渐行渐远。不否认,小共同体也有两面性——亲亲疏疏,内部与外部的规则不同,生活在二元世界中,难免有虚伪、欠公平、公心弱等问题。

第三代林悦遇到的麻烦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的大爷明知理亏,就是不愿拆掉私搭乱建的小厨房,把个人利益说成是集体利益。讲感情时,温暖如春;讲道理时,故意犯混。

在《胡同》中,豁子是典型代表,当年跟随林卫东发了小财,当不了“倒爷”,只能靠出租违法门脸生活,孙晓敏告知租户实情,断了豁子的财路后,他气急败坏,不顾多年情分,在田枣家当着长辈大闹起来。在小共同体生活中,类似的磕碰有时是无解的。中国的发展速度太快了,我们用40年走过了西方发达国家上百年才能走完的路,由此带来的种种问题,需经历一个长时间,才能被社会消化。而孙晓敏、林卫东这一代卡里斯玛式的人物已难适应新问题,未来需要林悦这样的、与胡同文化有一定隔阂感的年轻人。由此带来的问题是:老北京文化会不会逐渐消逝?怎么保留温暖的小共同体文化?

然而,这可能是个伪问题。时间永远向前,小共同体文化消逝了,会有大共同体文化涌现,老北京文化消逝了,会有新北京文化崛起。正如冯骥才先生在《神鞭》中写到:辫割了,神留着,换个样,还是绝活。

相信“仁义”就是那个“神”,它注定会在人间常留。未来的人们,也许还会打开《胡同》,追忆曾经的“仁义”,那是如此温馨、体贴,如此有人情味,会感慨剧中几代人在发展与守旧间,能如此好地把握自己……不过,明天的观众仍要有一点耐心,至少看过15集后,再做评判。


胡同(2022)

主演:赵露思 侯明昊 蔡文静 刘欢 关晓彤 林一 唐曾 宋美洁 王新 迟帅 张皓越 阮巡 李林 赵菲 赵若君 

导演:付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