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2-07-30

杀人短片:重温《杀人短片》

因即将去波兰的缘故，近日又将基耶洛夫斯基的作品翻出来重温。基氏是我大学时代刚迷上电影那会儿就喜欢上的导演，第一次购买导演全集买的就是他的作品。之后的几年，涉猎了越来越多导演的作品，看电影的广度和深度都在变化，偶尔也会心生顾虑，倘若重新看基氏会不会喜爱之情发生变化。如今看来，此顾虑是多余了。基氏作品的节奏和基调于我个人而言都是恰到好处，他的碎片创作也是我所乐意欣赏和选择的。

姑且先谈谈《杀人短片》，这是一部让人观看过后不得不说的作品。判断一个电影作品的好，通常对于我而言首先是凭艺术审美力得到的第一直觉观感，如果往实里说，或许有那么几个标准：这个作品在观看过后停留在你脑海里的长度的强度，它是否激发了你的表达欲和思考欲；它是否从宽度或深度上丰富了你这个世界的经验；它在电影语言上的原创性和启发性，“哦，原来还可以这么拍！”

基氏在此片里表达对死刑的质疑，但是如何通过一桩杀人事件来实现这个质疑而又不落入俗套？在叙事和影片结构上，基氏首先用看似散漫琐碎的语言，花了电影的近大半时间来描述杀人犯雅克、律师和被杀出租车司机在杀人事件当日的各种日常遭遇来进行铺垫，雅克是重笔，律师和出租车司机被着笔墨的分量也不容忽视；接下来的庭审场景，基氏用了大胆的省略：雅克在法庭上讲述自己的杀人原由或痛哭流涕地忏悔；律师在法庭上慷慨激昂地辩论死刑的不合理性；这些观众可能预期的场景都被一一略去。基氏几乎只交代了法官对死刑的宣布，在场众人的反应。在基氏看来，任何情感上或言语上对“死刑合理性”的质疑或许早就在律师通过资格考试的面试中已经完成表达：“惩罚是一种报复，尤其它意在伤害罪犯而不是预防犯罪时”，此后就不必赘述。真正需要的表达是现实本身。基氏放弃用镜头来展现人的态度，转而呈现一个监狱工作人员穿过监狱里一道又一道的门来到行刑地，他在检查所有可能影响行刑顺利进行的细节，他在拉扯绳索的结实度；一群执行人员将在临死恐惧中挣扎的雅克蒙上眼睛，套上绳索完成侥幸，法医确定其死亡。在这个现实剥开的过程中，你会发觉，雅克用绳子勒死了出租车司机，而法律同样用绳子处死了杀人犯雅克，绳子充当了行凶和行刑两种功能，指向的结果却是一致：那就是导致一个生命的结束。基氏的冷静呈现带来一个惊人的事实：死刑是对杀人手段的公开模仿，它在惩罚杀人暴行的过程中以合法的形式再一次重现了暴行。接下来，你会主动质问，哪怕这种质问带来坐立不安：惩罚杀人的死刑同时也在杀人，这种“以暴治暴”的法律是否合理？难题随之而来，对恶的惩罚是必需要的，但我们该如何去惩罚？

基氏的伟大之处在于他的态度，他不以回避恶本身的恶或渲染恶之人的善之处来强加他的质疑，从某个角度而言，他是客观中立的，他只是把事实的各面呈现在你的眼前，是非曲直交给观众判断；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基氏又是极其善恶分明和立场清晰：恶就是恶，不得粉饰；不合理就是不合理，不得迟疑。在电影前半部的铺垫中，他丝毫不掩饰雅克这个百无聊赖青年的恶，他在天桥上往过往的车辆扔石头，在广场吓跑鸽子，在厕所里把陌生人推倒，在喝剩的咖啡里吐口水，无缘无故地杀死一个人……对于雅克的恶行，导演持有与观众一致的态度：厌恶。在导演的镜头下，雅克凶残杀人的全部过程和细节丝毫没有省略，显然导演也不打算以任何理由对杀人这种行径的恶进行掩饰和辩护，相反，他以一种直视让你看到这就是恶。基氏对遇害者出租车司机的描述也是耐人寻味，既表现司机在业务表现上的优秀，在开车路上用三明治喂流浪狗，也表现他企图调戏少女，故意弃久等的客人扬尘而去，这都是一个平常人的琐碎生活和小善小恶。切勿以为这是导演的多此一举，这是导演对司机死之前的生命进行观照，生活平庸，人性不尽完善，这是大部分人的现实。导演不以塑造一个闪耀着人性光辉或他的生活足以博取他人同情的司机来控诉杀人的恶，或许，他旨在说出，杀人暴行的恶并非在于对善的伤害（当然，恶不可避免要伤害到善），而是对于对生命平常的毁灭，对活着的毁灭，它本身就是恶的，不因杀死一个善人而为恶，杀死一个恶人而为善。在这种思路下，雅克的被处死并非让我们感到大快人心，感到善的胜利；雅克之所以令人同情，也并非全在于他临死之前与律师的谈话中吐露出对死去妹妹的思念对母亲的担忧，而在于他对行将失去生命的恐惧与挣扎，以及死刑武器和死刑过程的暴力特质。这是基氏的伟大和深邃之处，他剥开善和正义来谈恶的本质，他对生命本身的尊重和关爱是基于“活着”这一最大的人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