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07-30

小城之春:声音、象征与女性时空

作者：csh
本文首发于《幕味儿》
声音之谜
一般而言，声画叠用是人声运用的大忌，也就是声音叙述的内容，与画面上的影像完全重合，这将使话语听来啰嗦，影像显得乏味。但在《小城之春》里，这种情况数不胜数，此处只举一例，那便是影片开始时，佣人老黄倾倒药渣时，玉纹的解说与影像的描述完全重合。
在这里，我们发现了第一个谜团，费穆为何要这样处理声音，为何会犯这种被视为声音运用“大忌”的错误？
另外，我们发现在玉纹对观众的告白里，存在一些显而易见的矛盾。例如当老黄告知玉纹“章少爷要来”的时候，玉纹的声音说道：“也许是他，还许不是他”，这暗示道，玉纹其实心里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章志忱，但她并不确定。
之后又是一个声画叠用：“换了件衣服，整理了一下头发”等等。当玉纹之后和章志忱相见的时候，玉纹的声音又说“他竟不知道我和礼言结了婚”。事实上，这时候玉纹和礼言还没有交谈，那么，她又是如何知道志忱知不知道她和礼言结婚的呢？在几秒钟前，玉纹还连来人是谁都不知道呢。
我们都知道，除去一些特殊情况（如伯格曼《呼喊与细语》里的喊叫与喘息），电影中的人声主要分为三种，人物之间的对白，人物内心的独白与全知视点的旁白。其实，费穆在这部作品中，调动了人声的所有功能，使这“三白”交相辉映。
在之前提到的场景中，玉纹的那句“也许是他，还许不是他”，正是主观视角的内心独白，而之后的那句“他竟不知道我和礼言结了婚”是全知视角的旁白。而第一个谜团“声画叠用”自然也属于全知旁白。
那么，导演为何要将这两种人声交织在一起呢？这便是第二个谜团。事实上，我们可以从影片最初和最后的镜头里找到答案。影片一开始，几个优美的全景横摇镜头过后，我们看到玉纹向我们款款走来，之后是三个人携手向远方走去的镜头，初次观影时，我们还不知道这三人究竟是谁。但在影片最后，我们知道了，这三人正是戴秀、礼言和志忱，因为我们在结尾处看到了一个完全相同的、携手走向远方的镜头。这两个相同的镜头，表明了这部影片密闭、轮回的结构，证明了这九十分钟的影像，其实是玉纹脑海中不断回放的记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电影艺术可以算作是“永远的现在时”，因为即使是回闪，也是按照现在时在运动，只不过利用剪辑与上一个镜头区分罢了。但在这部影片里，导演用极端巧妙的手法，创造出了一个过去的时态。我们也由此得到了前两个谜团的答案——“声画叠用”正是为了营造一种记忆的重复感，而与独白相区分的旁白，其实是现在的玉纹，对过去的回忆所作的口头注释。
象征与女性时空
《小城之春》中对象征的运用不仅细腻、准确，还具有结构性的作用，为观众提供了许多解读的切入点。笔者试从女性视角入手，对这部电影的象征结构作一番浅析。
我想，最值得一提的，也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那无处不在的围墙意象。我们可以注意到，这围墙似乎只能拦住女性。当戴秀想要翻过残垣，把一盆花拿给礼言的时候，礼言只是冷冷地告诉她“上学去”；而当章志忱失踪，戴秀要翻过一道墙去找他的时候，又被礼言喝止，还被命令“以后不许这样喊叫”。玉纹就更不必说了，她永远只能站在墙头观望，而翻不过那城墙。
与之相对的，便是章志忱和礼言两个男性角色对墙的“跨越”。我们发现，章志忱到礼言家时，是翻墙进来的，他轻而易举地便跨越了那道戴秀怎么也过不去的围墙。而在志忱与礼言的谈话中，我们也从志忱口中听到他所游历的诸多省份的名字，这正是空间自由的佐证。
除去围墙之外，我们还屡屡见到亭柱、横栏、门框甚至是阴影所构成的“画框中的画框”，更强化了影像中的密闭感。玉纹被重重幽禁在这小城中的小屋里，礼言是这囚笼病恹恹的主人，而外面的世界则属于章志忱这样的男人。也许礼言象征着传统礼制，章志忱则代表现代思潮，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之间形成了某种对照。而她选择哪一个男人，似乎看起来只是一个两难的情感抉择而已，但其实更悲哀的是，无论她做出何种选择，在属于这两个男人的空间里，终究没有为她准备的位置。
但费穆没有令我们彻底绝望。虽然影像空间是属于男性的，但通过笔者“声音之谜”的论述，我们能够意识到，叙事时间是属于女性的。在《小城之春》的影像里，礼言和章志忱所占有的仅仅是不完整的线性叙事，但玉纹的时间却通过记忆不断的投影，完成了无限的延展，为我们呈现了她那深不可测的情感。她被囚在城墙的内部，但她也由此成了城墙上永恒的守望者。
事实上，除回忆之外，玉纹还通过另一种方式来延展女性的时空，那便是想象。当志忱来到礼言房前时，我们听到了玉纹的旁白“他来了”、“他踩着了药渣”，即使是玉纹的回忆里，也不可能出现这样详细的场景，她不可能目睹志忱“踩到药渣”这样的细节，也就是说，这些场景都出自她的想象，她以此填补自己回忆的空白，使之变得充盈起来。这一切都属于玉纹脑海中运转的私人宇宙。
在《小城之春》中，费穆创造了中国影史上最令人难忘的女性角色之一，但与其说是通过银幕形象与姿态，不如说是通过内心独白与旁白间的微妙切换。我们忘不了玉纹的一颦一笑，但我们更忘不了的是她的话语，与话语背后的回忆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