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09-11-27

小城之春:废墟与新生

1948年,当解放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时,费穆的一部电影《小城之春》上映了。不过,这部电影是如此的“微小叙事”:不知名的江南小城,一段废弃的老城墙,一家破落的庭院,廖廖可数的人物(总共5人),一段或者几段割不断理还乱的感情。用现在的话来说,可谓非常“小资”。
如果把电影从其时代背景割裂出来,仅就故事而言,虽然略显缓慢,却已经极为精彩,仅此一项,就足以令此电影永载史册。片中旁白的应用,对人物心理活动之表现,显见“意识流”的文学创作对电影之影响,亦足以令此电影足够“先锋”。事实上,法国六七十年代的黑白电影,就艺术的前卫性而言,亦未必高出此电影太多。事实上,中国的文艺创作,包括文学、电影、诗歌,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几乎是与世界同步的,当时国内的许多文艺创作,就其现代性、新颖性、前卫性而言,并不输给欧美发达国家。
悲哀的是,国内的许多所谓小资们,有功夫和闲情去看《卡萨布兰卡》等西方的老片,却对诸多的华语老电影不闻不问,甚至名字都没听过。何其媚外,亦何其无知。
回到这部电影,网上已经有许多富有新意的解读。不过,问题在于,费穆和这部电影想讲述的,果真就只是一个女人和两人男人的故事(玉纹和礼言、志忱)或者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故事(志忱和玉纹、妹妹)?或者只是表达某种人类共有的情感困境和情感难题?或者,表达个人对传统伦理道德观的抗争?显然,这些解读都是具有其合理性与合法性。但是,问题是,为什么要在那个时代,拍这样一部电影。
文学和艺术,与时代有着错综复杂的关系。文学和艺术,可以说是“时代的精神”,借用一下黑格尔式的表达。但是,它有时表达的是时代精神的正面,有时是其负面。有时,具有前瞻精神;有时却在回恋从前。有时,一件历史事件发生了,却要在几年之后,甚至几十年之后,人们才有可能真正地在“时代精神”之中反思它、把握它,理解它。
二战1945年结束,可是要迟至1985年,兰兹曼(Lanzmann)才完成他的电影《Shoah》,来讲述犹太人被德国人关入集中营的故事。
因此,虽然《小城之春》上映于1948年,但是电影里暗含的,似乎仍然是八年抗战。影片一开头,就把时间设定在抗战刚结束了。可是,抗战结束了,八年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心灵上的创伤并没有结束。但是,人不能永远留在这种创伤之中,因此这部电影,讨论的就是如何从战争的废墟中走出,从而重获新生。好比,当一个游戏,一个棋局陷入某种困境,既不能退,亦不能进,这时,通过增加一个棋子,或者减少一个棋子,使整个棋局变活,重获生命。而对于生活来说,无论是对于某个家庭,还是某个单位,某个团体来说,当一种生活陷入某种困境,变得死气沉沉时,生活于其中的人,自然就会希望有某种改变。这时,只需要一个事件,一个棋子,一个人,就有可能改变全局,直至达到一种新的平衡。这似乎是一种系统论的解释,不过,这正是许多电影的套路,包括许多好莱坞电影(某人的生活突然出现危机,于是此人被卷入某一事件,并成为英雄)。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杜甫《春望》

某种意义上,费穆的这部电影,是老杜这首诗的一个注脚。今天的人,沉醉于歌舞升平之中,迷恋于灯红酒绿之色,沦为房奴、西奴、性奴,早已将居安思危的祖训抛诸脑后。和平与发展,既是当今世界的两大主题,战争、阶级斗争等等一切,都慢慢地远离我们了。甚至电影上能见到的所谓战争片,充其量也不过只是“李云龙”这样的好勇斗狠之徒。谁还曾记得,先人对于战争有着极刻骨铭心的体验,有着极深切、极沉痛的反思。
“宁作太平犬,不作乱离人”。有谁某心给人作狗作奴?可是,却有人宁愿作太平时代的狗,也不愿作战争时代的人?如果不是对战争的破坏性和残忍性,有着最为深切的体会,何曾能说出如此话语?这岂是某些动不动就说“美军打进来我给带路的人”可以体会的?
八年抗战,一半国土沦陷,死亡2000万人,物质方面的损失不可胜数。不过,电影并没有讲这一切。电影首先呈现的是,废墟、一个病人,一个照顾病人的女人。但正如玉纹所言,与其说礼言是肺病,不如说他得的是精神病。也正如志忱所言,礼言虽有肺病,但并不要紧,要紧的心脏。一切都指向——“心”。有形的伤害是可见的,无形的伤害是不可见的。礼言一家,只是千千万万个在战争中变得支离破碎的中国人家庭中的一员。虽然原本家境颇为殷实,但经此一战,却几乎只剩下几间废墟中的破房子供他们兄妹容身。而更糟糕的是,他因为身体有病,什么都做不了,而且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家产没有,身体病人,莫非连心也死了?哀莫大于心死,礼言之心,已然一潭死水,活着死着,有何区别?
与之类似,玉纹与他结婚八年,他病了六年。婚前本不爱他,婚后本想一心侍奉,谁想礼言一病,脾气越来越差。两人关系也就越来越冷淡,形同路人。在玉纹这里,是不满意于此下的生活的,但是,却看不到新的生活的希望,所以,她也就绝望了,她的心“冷”了。礼言后来向志忱说,玉纹很好,很照顾他,但是他觉得玉纹很“冷”。
一个心已经“死”,一个心已“冷”,好在还有一个活泼开朗的妹妹,让这个家庭多少保持一些温暖。但是,仅仅妹妹的存在,不足以把一颗死的心和一颗冷的心带出困境。
不过,一切改变了,因为一个人的到来,这也意味着电影的真正展开。志忱来了,志忱有着双重身份,双重作用,因此他一颗棋子能够带活整盘棋。他既是礼言的老朋友,亦是玉纹的旧情人,他的旧情人嫁给了他的老朋友,而他这一切并不知情。他有一颗热心,充满活力,这种活力,来自于他所来自的世界。虽然他也在小城出生长大,但是,显然,他走出了小城,投入另一个世界。固然,他的西装,与礼言的长袍构成明显的对比,似乎一个代表传统的中国,一个代表现代的西方或者西化的中国。但是,实际上,从两人的台词及台词所透露出的信息来看,两人实际上都同样受到了西方思想的洗礼。从礼言最后选择自杀来成就志忱与玉纹这一点来看,礼言已经完全是一个有着现代的婚姻观和爱情观的人。两者的根本区别,在于二者的经历不同。志忱成了一个医生,转战多方,贵阳、长沙等,可以想见,他是一位参加了抗日的实际斗争,并从中得到了历练的。这是这种抵抗、这种抗争,是其活力的来源。他的背后,是一个抵抗的、奋斗的中国。而礼言,留下在小城养病,一事不为,一事无成,默默地承受着伤害,甚至把这种伤害转嫁给玉纹。从这方面而言,玉纹和礼言,都代表着受伤的中国人,这种伤害,不独是物质上的损失和身体的苦痛,而尤其是心灵的伤痛。志忱的到来,使得二人有可能重新获得生活的信心与活力,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
另一方面,对于志忱来说,他的心灵,何曾不也重重的受伤。十年漂泊在外,离乡别井,亦远离自己的爱人。十年之后重归故乡,本想重寻旧爱,谁知昔日恋人已成为老友的妻子。若要横刀夺爱,于情于理皆难说服自己;若不是夺,奈何十年相思之苦。志忱也陷入了情理的两难。
礼言的自杀及其得救,终于让三人走出困境,重获新生。对于礼言,早已“死心复活”,在自杀前,他也已经慢慢改变自己,并与妻子修好。对于玉纹,经历十年的相思,她终于有机会可以向志忱表白,虽然遭到志忱的拒绝,但她已经可以无悔于这段恋情,从此可以放下过去,与礼言开始新的生活。对于志忱,他也可以放下过去,去面对新生活。
忘记说妹妹了,她是新成长起来的一代,才16岁,无忧无虑。她也喜欢上志忱,临别时,要求志忱夏天再来看她。富有青春活力的她,喜欢志忱也在情理之中。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她身上,代表的是另一类中国人,或者说中国的另一面,青少年的、成长中的富有活力的。
由此,似乎有三个中国或者说中国人形象了:一个是抵抗的,一个是受伤的,一个是青春的。而最终,是抵抗着的形象,带领大家,从废墟中走出,一起走向新生,走向希望,走向明天。
这样一种解读,或者过于宏大,过于政治,过于抽象,过于主观,与“微小叙事”的电影本身似乎离得过远。但是,正如某一派学人所言,歌唱“大江东去”也好,低呤“无可奈何花落去”也罢,内在都包含着“作者”的大意微言和隐微叙事。或者,这种解读能起到抛砖引玉之功,引发真能见微知著、知人论世之文。而且,这种解读,绝非正确的、到位的解读,不如说是一种曲解,一种臆解。

小城之春(1948)

又名:Spring in a Small Town / Le printemps d'une petite ville

上映日期:1948-09(中国大陆)片长:93分钟

主演:李纬 韦伟 石羽 张鸿眉 崔超明 

导演:费穆 / 编剧:李天济 Tianji 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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