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8-12-05

狗十三:《狗十三》：以爱之名，行暴力之实

文 / 沐梵
曹保平，迄今导演电影寥寥五六部，却是不折不扣的中国黑色犯罪电影的领军人物。不管是智斗农村恶霸的处女作《光荣的愤怒》（2004）、苦寻毒贩男友的《李米的猜想》（2008），还是法网与人情紧密交织的《烈日灼心》（2015），抑或边陲大逃杀的《追凶者也》（2017），甚而是因为主演纠纷不知何时才能面世的最新悬疑之作《她杀》，无一不为本土化的黑色犯罪类型创作做出新的探索。
但在其风格高度统一的导演生涯里，2013年却迎来一个变奏，他竟然拍了一部关于少女成长的青春片，《狗十三》。
《狗十三》讲述了13岁的少女李玩的成长故事，她在父母离异后跟随爷爷奶奶生活，青春期的她渴望陪伴与理解，长期缺席并再婚生子的父亲，为了安抚她买了一条宠物狗。这条被唤做爱因斯坦的狗狗，成了李玩孤单失落中仅剩的寄托，可相依为命不久，爱因斯坦却意外走失，大受打击的她誓要寻回那条独一无二的狗，却牵动整个家庭暗流涌动……
只看剧情，会费解一向钟情于犯罪类型的曹保平为何要拍这样一部少女系青春片，难道昆汀·塔伦蒂诺的身体里突然住进了林黛玉？但事实上，《狗十三》里虽然没有明显的犯罪，却有着与犯罪片共通的残酷、变幻以及震荡。
导演多年前对此有一番阐释，“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女孩成长的电影，也可以理解为长大成人必经的艰难岁月。表面上看它是关于成人和孩子之间爱、爱的方法、和沟通的电影，没有恶人，有的只是各种误会、不理解汇合冲突。但其实不是，这是暴力。”

不成熟时喜欢说不，成熟后习惯说好
《狗十三》很“小题大作”，仅以两条狗的去留穿针引线，就串联起一幅中国式家庭关系图，勾勒出一部少女在家庭暴力中被驯化的成长悲剧，宛如一首现实主义的青春挽歌。
恩格斯将“现实主义”解释为“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在以往的内地青春片里，“现实主义”经常让渡于“浪漫主义”。姜文和冯小刚在追忆阳光灿烂的青春芳华时，添加了大量回忆滤镜和导演私货。即便是根植于现代都市土壤的《那些年》《致青春》《左耳》《青春派》，也不过是对青春和现实的浪漫想象，毕竟大多数人远没有于千万人中被校花校草爱上的幸运，也不会密集遭遇堕胎、车祸、出国的狗血套餐。
而《狗十三》则拒绝浪漫化、戏剧化。13岁的李玩，代表着中国式的青春。她在成长路上无解的孤独、彷徨，很多人都能够感同身受。电影清晰地记录了青春凋零的过程，大众或多或少能从相似的经历中得到共鸣。
少女从养狗丢狗疯狂寻狗，一路挣扎反抗，最终仍在家庭与社会的双重暴力中逐渐剥落天真，平静地吃下狗肉，并在擦肩而过时拒绝与曾经心心念念的狗相认。李玩在中国式教育强大的“听话”询唤中，完成了自己的“成人礼”。
不成熟时喜欢说不，成熟后习惯说好。成长就是自愿带上紧箍咒，接受规训，这种“驯化”，是超越时代的共性。

以爱之名，行暴力之实
现实主义的《狗十三》不仅展现了“中国式教育”润物细无声的驯化能力，同时也揭露了有形与无形的家庭暴力，拥有多么强大的杀伤力。
近来不少公众人物的家暴丑闻闹得满城风雨。家暴不仅仅是拳打脚踢的暴力行为和肢体伤害（热暴力），它还包括精神的暴力和虐待，长期对对方冷淡、轻视、疏远，不进行言语交流等（冷暴力）。被家暴的也不止是妇女，还有小孩和动物。
都说动物凶猛，《狗十三》不慎闯入的黑鸟却被老师一举击落，无辜的狗被大人随意棍棒伺候和抛弃，它们没有反抗能力，只能被粗暴地对待着。
李玩在这些被粗暴对待的动物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狗走丢后，她的焦急寻找成了无理取闹，甚至在揭穿全家人“指鹿为马”后，被父亲狂扇耳光，她像狗一样不被呵护和理解，只能握着被碎玻璃扎伤的手独自哭泣。
片名“狗13”，狗是李玩的自我，13岁是她体味世间冷暖被迫成长的开始，片名也像一句人人意会的粗口，痛骂着父权对子女的无形压迫。
可笑的是，父姓权威的压迫往往还打着“为你好”的旗号。父亲今天可以罔顾女儿的喜好，强行修改选报的兴趣小组，明天就可以罔顾子女意愿窜改高考志愿、改求职单位、改择偶对象；他可以用“他还小”来纵容小孩子的过错，也可以用“不听话”来抹杀大孩子的成长；他为女儿与同龄人喝酒大发雷霆，转头却强迫她在饭局中给领导敬酒；他曾经信誓旦旦地答应带孩子去看天文展览，却为维系成年人的面子，毫无愧色地践踏许下的承诺。
父权总能轻而易举地镇压孩子的挣扎与反抗，“你怎么那么不懂事？”可到底要多懂事，才是大人满意的样子？
英语欠佳的李玩深刻学习了“伪善”一词：Hypocritical。大人们常将几大口头禅“打你，是因为爱你”、“我都是为你好”挂在嘴边，以此要求孩子理解大人的任性妄为，这就是“伪善”，是“以爱之名施暴”。家庭冷暴力不像热暴力那样造成身体伤害，但其危险性却丝毫不亚于拳打脚踢。冷暴力如此无形，以致它总被大众忽略，造成更长远更大面积的创伤。
家庭暴力的可怕性还在于恶性循环，李玩的父亲亦是一个从父权中成长起来的人，他对爷爷毕恭毕敬，却将怒火转嫁给女儿。客观事实显示，生长在暴力家庭中的人，容易在无形中习得暴力行为，将暴力传至下一代。
尼采曾在《善恶的彼岸》中说：“与恶龙缠斗越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凝视深渊越久，深渊将回以凝视。”避免恶性循环最好的办法是好好沟通，从一开始消除家暴，填平深渊，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却依旧过不好一生。大道至简，知易行难，但再难也请不要放弃底线，这或许就是《狗十三》尘封五年后终相见最好的意义。
（本文首发于腾讯新闻 https://new.qq.com/omn/20181203/20181203A0P04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