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真切的感受到,自己离历史的洪流曾经如此接近。

我没有在铁西区生活过,但《铁西区》中篇幅最大的那个大厂——沈阳冶炼厂,却贯穿在我成长的轨迹之中。我的外祖父是冶炼厂的老职工,受益于当时的子女接班政策,他的七个子女中的五个,后来都被安排到了冶炼厂工作,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

一家子都在一个大厂工作,这是那个时候许多沈阳家庭的常态。在国有大企业中稳定工作,即便是现在,也是许多老一代沈阳人心中的梦想。所以你能想象我家在八十年代末的风光,即便他们只是大厂中非常普通的一线职工。

但我真真正正能走进冶炼厂的机会却并不算多。有一段时间,我大约每隔几周都要去冶炼厂的职工浴室洗澡。就像片中展示的那种大澡堂子,专门为车间内下班的职工准备的。那时我的一位姨妈在铜电解车间,24小时三班倒,赶上她值夜班,男浴室没有人,我家里的几位男性成员便会去蹭澡堂子——一是人少,二是干净,三是不要钱。

冶炼厂之于我留下的印象,除了片子中出现若干次的浴室和休息室,就剩下四姨妈车间内轰鸣的大机器了。那个机器声音如此响亮,以至于贴耳说话都难以听清。

那时东北的破落和衰败遍地,冶炼厂那种重工业的残景其实并不突出。

冶炼厂的衰败从九十年代中期就开始了,一批又一批的职工从未间断的下岗,直到最后整个大厂破产。我家在厂内工作的几位亲属,当然也没能幸免。

那个时候电视上都是宣传下岗再就业的正面典型,还有小品赞美主动下岗的职工。家里人聚会,看到这些节目,总有人忍不住骂一句“ma la ge bi de”或者“cao ta ma de”——东北人满嘴里都是脏字,看过片子的人应该已经深有感触。但许多人心中就是那样的不甘和不满:我为厂子(国家)奉献了一辈子的青春,怎么快老了厂子(国家)就不管我们了呢?

我母亲是挨到了厂子破产的最后一批人,她真的算是幸运者了。在厂子破产的那一刻,她的年龄也到了45周岁,正好贴上了退休的年纪,不上班了也开始拿退休金了。但几位姨妈和舅舅就没那么幸运了,买断工龄后距离退休年纪还遥遥无期,只得四处奔波。蒸馒头、卖香油、当清洁工、装铝合金门窗,还有重新上流水线上当计件工……这些事他们都干过。片子中有个中年男人说自己是每天三四点起床去“十二线”批发蔬菜,然后下岗的媳妇在路边卖菜赚个几块钱。同样的事也发生在我表哥身上,虽然他并不是冶炼厂的职工。

我记得母亲在那个时期一直处于重度的焦虑中,上班下班唉声叹气不说,还经常发脾气。年幼的我无法将这些与大时代去建立起联系,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大家都是被时代裹挟着的人们。

片子中的人们,后来都怎么样了?我想这是许多看过《铁西区》的人想问的。

我只能从家庭成员的对话中寻找答案,他们自己和他们曾经的同事的境遇,大抵相同。

一部分人打工讨生活,做小买卖,打零工,卖力气。沈阳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就往外地跑,前几年在许多城市的超市和餐厅常见的东北阿姨,可能就来自铁西区。他们就是想赚点钱,把自己的子女抚养成人,同时自费交着养老保险,等待退休的时刻来临。

一部分人赋闲在家,拿着可能并不丰厚但却能填饱肚子的退休金,一度繁荣了沈阳的“麻将社”文化。

大概20年过去了,冶炼厂的下岗职工大多已经熬过了最苦的日子,迎来了退休。此时此刻,他们可能正窝坐在家中,照顾自己的孙辈,或者四人一桌的搓着麻将。他们也可能正享受着半价公交车的福利,在沈阳城中四处溜达。他们还可能早已跟随着自己的子女离开了沈阳城,在外地生活。可能也有些人,并没能等到这一胜利时刻便撒手人寰。

但无论如何,那段最阴沉、最悲壮的当代工业悲剧已经过去。家庭聚会中,我的亲属们很少再提及冶炼厂,偶尔提起也不再只是“ma la ge bi de”,也有往昔的美好,那是属于他们的青春。

所以,或早或晚,“铁西区”的残酷故事可能会被宏达的国家叙事所忽略,最终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因此,跟许多看过这部片子的人们一样,我要从心底说出一声:感谢王兵。感谢他记录下那个时代洪流中被裹挟着的每一位蝼蚁,感谢在他镜头中的已经模糊的记忆。

就像他前几天在微博上流传的一句话,谈及自己的电影对中国的现实意义,他说:对目前没什么意义,将来也许有吧。


铁西区第一部分:工厂(2003)

又名:Tie Xi Qu: West of the Tracks - Part 1: Rust

上映日期:2003-09-07片长:240分钟

主演:未知

导演:王兵 / 

铁西区第一部分:工厂的影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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