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时间:2016-04-14

牺牲:牺牲 Offret, 1986

《牺牲》并不是一部让人打眼一看就能明白八九分的电影。实际上,所有人看完之后《牺牲》莫不是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它到底说了些什么。不过这也不是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第一次给人这种莫名其妙的感受了。塔氏一生共拍摄了七部长片,大概都是让人挣扎在睡与醒、懵与懂、爱与恨乃至生与死之间的巨作,无一不折磨着苏联大众的内心。一名观众甚至在看完他的影片之后毫不客气地称他的电影“无的放矢,它根本无法触及观众”,其恼怒之相,几乎跃然。总之,像塔可夫斯基一样拍电影的确是费力不讨好,别人苦恼,自己更苦恼。
《牺牲》是塔可夫斯基的遗作。据说,得道高僧在预感到自己将要圆寂之前,往往会十天半月不吃不喝,以此清除体内的污秽,留下一尊供人瞻仰的肉身佛。电影大师也有类似之处;当然,对他们来说,肉身能否留下并不重要,他们只是用自己尚存人世的最后时光倾力而为,将自己平生所学所感和盘托出,制成一部神话级的艺术作品交由世人评说。杨德昌,莱昂内,小津安二郎,基耶斯洛夫斯基,无不如此。他们到底是因为过于刚猛力竭而去,还是因为圆满完成了他们在人间的使命而飞升天国呢?谁也不会探究这类事情。
姑且把这些都当作某种“巧合”罢。然而,作为塔氏最后一部作品的《牺牲》绝非偶然得来。塔可夫斯基在其作品《雕刻时光》和私人日记中明确表示,《牺牲》的最初构想要比前一部作品《乡愁》来得更早些。尽管最初的想法与最终的成片迥然,但从某种程度上说,正是《牺牲》影响了《乡愁》,而非前作引发了后作。不仅如此,塔可夫斯基深切地感觉到,虽然自己流亡异乡,但“我的基本信念没有丝毫改变,非但有所进展,而且更深化、更坚定”。从这个角度来看,《牺牲》正是塔可夫斯基后期风格的集大成之作,也是其艺术生涯的完美终点。

如果说《牺牲》还有什么“剧情”可言的话,应该是如下这些:主人公亚历山大他在的生日这天,和家人一起听闻了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响的噩耗。为了使亲人免于灾难,同时也为了避免世人落入他们自掘的深渊,亚历山大想尽一切办法,决心向上帝奉献出自己的一切。片名所谓“牺牲”,正是此意。
何以要牺牲自己以换取别人的幸福呢?牺牲自己果真就能获得别人的幸福吗?必得以牺牲自己为代价,才能换取别人的幸福吗?……针对影片中最基本的价值,人们无疑会有成串待解的疑问。而事实上,影片中的每一个细节,甚至从整部影片的第一秒开始,塔可夫斯基就给出了无限多的暗示和可能,它们的出现并非巧合,也不是可以一言概之的符号。它们更像是一些碎片,组织出故事的情境,勾画出故事的走向,甚至直白地宣告着故事在不同时空之下同时存在的真实性和可靠性。它似乎在表明,塔可夫斯基只是谦卑地承认自己是故事的复述者,而非创造者。
在正片尚未展开之前,达·芬奇的成名作《博士来拜》赫然出现在屏幕之上。塔可夫斯基对达·芬奇的喜爱由来已久,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在达·芬奇的画作面前,“我们的理智和情感战战兢兢地载欣载奔”,而他的第四部作品《镜子》中更是不止一次地出现了达·芬奇笔下的男男女女。塔氏钟情于达·芬奇画作的神秘与动人,《博士来拜》当然不乏这种特质,甚至时至今日,人们还是没有搞清这幅画作中的形象究竟如何对应历史上或《圣经》中的人物。风格之外,画作本身的含义更是与塔可夫斯基的想法若合一契——所谓“博士来拜”,指的正是马太福音中描述的耶稣降世之时希律王要求三位博士前往伯利恒拜访之事。
镜头从托举乳香的博士一路向上,略过圣婴和圣母,最终落在一棵树的树冠上,正与正片第一个镜头中亚历山大和他的儿子手植一棵枯树相连。伴随着镜头移动的,是巴赫最著名的作品《马太受难曲》中的女中音咏叹调《我的神,由于我所流的眼泪,请垂怜我》。通过展现这样一幅图景,影片的意味其实已经在隐约之间渐而明朗起来:《牺牲》所讲述的,其实是一个现代背景下的古老的故事,一个视受难与救赎为一体两面的信仰寓言。
至于那颗枯树,正是连接彼时和此刻的核心意象。在片中,塔可夫斯基借亚历山大之口解读着达·芬奇的神秘,延伸着《博士来拜》的内涵——在传说中,一位僧侣每日为枯树浇水,坚信他对上帝的信仰有着神奇的力量。最终,他活着见证了枯树上覆满幼嫩的叶芽——恰如影片结尾,圣徒亚历山大已然崩溃,他的儿子则一如既往地为那枯树浇水,确信着传说当中“枯树开花”的悲壮希望。

塔可夫斯基的流亡多少有些与众不同:他并非因为政见,而是因为艺术观点与苏联当局向左而被迫离开家园。这也是塔氏的精神与身体共同流亡,甚至前者还要早于的主要原因。一方面,当局对塔可夫斯基美学观念的电影拍摄方法的否定与欺凌让他深感痛苦(他在日记里多次指称执导《战争与和平》的谢尔盖·邦达尔丘克是让《乡愁》落选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的罪魁祸首,而事实上,邦达尔丘克也确实是当年的评委,二人之间矛盾颇深);更深层次的问题是,塔可夫斯基所坚持的信仰观念也确实与当时苏联的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格格不入。
如果说,塔可夫斯基在其早期的《安德烈·卢布廖夫》中还对民族-国家-战争悲剧这一近现代概念体现了最大程度的容忍的话,《潜行者》便是塔氏与苏联当局在“不流亡”这一前提下达成的最大程度的妥协(或决裂)。正是在拍摄这部影片时,塔可夫斯基发现自己拍摄的胶片被人调包,因此不得不在极端崩溃的情况下重新完成全片的大部分拍摄。在此之后,塔氏开始了他的流亡之旅,同时也正式开启了塔可夫斯基更为宏大的人类悲剧叙事。
如前所述,古典美学,尤其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题材美术与音乐确实是理解塔可夫斯基电影的重要参照。不过与之并行不悖的是,塔可夫斯基的观点也是深植于苏联的现实中的,其对现代的忧虑和对古典的推崇可谓“一体两面”。塔氏坚信,工业化发展导致了一系列现代化问题,随着物欲的不断膨胀,人类陷入了无法挽回的自大狂妄之中,而“相信”,成为了一种人们业已丢失的能力(潜行者语)。从《潜行者》到《乡愁》再到《牺牲》,塔可夫斯基用三部电影的篇幅来论述上述问题,可见其对塔氏无与伦比的重要性。在这三部电影中,塔氏先后经历了三个思想过程:从“要信仰”,到“要从信仰深化至敢于牺牲”,直到最后“要主动牺牲”,也就是《牺牲》时,塔可夫斯基的主角也终于达到了与圣徒齐平的位置,达到了西方宗教语境之下的最高精神境界。
而从西方具体到俄罗斯,塔可夫斯基电影中的人物的“牺牲”情结,通常是以“圣愚”这一颇具神秘主义气质的形象展现的。圣愚是东正教中圣徒的具体形象,他们形容邋遢,神志不清,但往往能救人于水火,因而成为人们崇拜的对象。根据这一形象而来的人物角色在塔可夫斯基的几部重要的作品中均有存在,他们或者本身就是主角——如潜行者和《牺牲》中的亚历山大;或者充当影响主角行动的重要因素——如《乡愁》中的多米尼克。在塔可夫斯基的心中,正是这些看似易于常人的疯子掌握着信仰殿堂的钥匙,掌握着可使众生免于堕落自戕的权杖,掌握着人类最后的希望的命门。有趣的是,瑞典演员厄兰·约瑟夫森连续两次在塔可夫斯基的影片中饰演了疯子,虽然二者职业有所不同,但状态却出奇一致,足以成为人们管窥塔氏“圣愚救世”观的一条有趣的通路。

塔可夫斯基的最后一部作品在远离故乡的瑞典完成了拍摄。所幸,对塔可夫斯基评价极高的英格玛·伯格曼奉出了自己的班底,尤其是伯格曼御用摄影师史文·纽克维斯特的加入,为塔氏作品添入了一份从未有过的瑞典/伯格曼的冷冽气息。
当然,如果不是塔可夫斯基拥有极强的控制力和极高的声誉,恐怕这条牺牲的小船还是会”说翻就翻”:只要看看伯格曼同时期的作品《排演之后》或《芬妮与亚历山大》,就会发现二人的镜头语言有多么不同,尤其是在影片的色调方面。据纽克维斯特回忆,塔可夫斯基对《牺牲》中的部分场景进行了幅度达60%的减色处理,而这与极擅长暖色的伯格曼可谓大相径庭,前者正是用减色的方式诉说着世界的黯淡和无望,凸显出圣愚作为“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悲壮,后者则刻意强化着面无表情下内心中涌动的激流。有趣的是,二人最终竟殊途同归,探讨起人类的痛苦与卓绝的斗争来。无怪二人惺惺相惜,却从来不敢见对方一面——这得是一种怎样微妙的默契和对立的结合体。
《牺牲》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无疑接近结尾处那个长达六分半、让人内心无比疼痛的镜头。第一次拍摄时,摄像机竟然在中途卡带,事故不仅让胶片被毁,整个剧组只得眼睁睁看着面前的房子烧成灰烬,四个月的辛苦就此化为一缕青烟。身患重病的白羊座导演顿时陷入绝望,但他却在这时得到了整个剧组和制作团队的鼎力支持。仅仅两个星期之后,一座价值不菲的、与先前一模一样的房子拔地而起。这一次,轨道上并排放置了两架摄像机同时进行拍摄,直到整盘胶片达到了六分半钟的极限长度,镜头完美地戛然而止。整个剧组紧紧相拥,全若稚童般嚎啕而泣。
而下次如这般悲伤而欢欣,已是在塔可夫斯基的葬礼之上了。《牺牲》在瑞典公映后不到八个月,即1986年12月29日,这位诗人的儿子,电影热爱者与创造者,为世人留下无尽感动和震撼的大师与世长辞,终年54岁。在他的葬礼上,巴赫的音乐一曲接一曲,绵延不绝。
五年后,苏联在同样的悲伤和欢欣中应声解体。

牺牲Offret(1986)

又名:Le sacrifice / The Sacrifice

上映日期:1986-05-09(瑞典) / 1986-09-06(多伦多电影节)片长:149分钟

主演:厄兰·约瑟夫森 苏珊·弗利特伍德 艾伦·埃德渥 古德·吉斯拉德提尔 斯文·沃尔特 瓦莱莉·迈蕾丝 菲利帕·弗伦岑 汤米·谢尔奎斯特 

导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 编剧:安德烈·塔科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

牺牲的影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