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片子是一曲古怪的理想主义者挽歌。
但这种理想主义并非惯常的那种能够宣之于口的理想主义,因为主人公所钟情的东西太没有用了,而且绝对荒诞不经。它甚至不像周星驰电影里的主人公,周星驰电影里的主人公再落魄奇怪,他们所追求的东西却是大家所能感知的,无非是出人头地,以及所谓的成功。周星驰花样翻新地表现主人公在现实中的困顿甚至是不堪,最终只是为主人公的成功或者功败垂成蓄力,让观众在最后一刻情绪释放或者心生怅惘。
在这部电影中,找到外星人,于现实无益,与成功无关,只与内心的自我满足或疗愈有关。当然,也正是这种纯精神化,这种无用,才显出这种理想主义的纯粹来。它是主人公被内心某种他也无法理解的强烈情感所驱动的一团烈火,是一种从古至今的从未消散的属于全人类的孤独感,一种永不停歇的好奇心,一种认识或者无意识地感受到现实的惨淡后一种决绝的逃避。
影片花费了大篇幅来描述主人公们与这个世俗世界的格格不入。他们都是失语者,无论是主人公老唐,还是他的助手那日苏,抑或是孙一通。
他们所感兴趣的世界无法用世俗的语言去表达,同时也可能根本无人与他们对话,于是他们也就丧失了表达自己的能力。
老唐说话时总是停顿,他的脑子领先他的口太远。那日苏则是一个物理意义上的口吃,相较于他内心的丰富,他的语言乏善可陈,而孙一通,则说话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只有在读诗时, 他看起来正常一些。
而这个世界的噪音,也在无情地侵蚀他们的说话空间。就像编辑部外面那始终不绝的别人的乐器的噪音,总是无情地压过老唐的话语。就像老唐在阐释自己的想法时,他的声音被火车进入隧道时的噪音完全淹没。
他们是这个世界的弃儿,在精神病院里,老唐也找不到他的听众,而孙一通的广播也无人想听,当他走向广播站时,旁边的老太太非常熟念地戴上耳塞,以免遭受他那云山雾罩的诗歌朗诵的荼毒。
影片在表现这种在现实的尴尬与错位时,用了最大的心力,也显示了影片主创的敏锐的观察力和概括力,他们能发现这种生活中处处可见的裂缝,并有着将其隐喻化的能力,最终又能不陶醉于这种能力,仍然有着将其日常化的平常心和自制力。影片处处都闪现着这样的灵光,却在表现上举重若轻。
比如老唐被卡在他的赝品宇航服里,它说的是他快被他的赝品理想窒息了。他被吊着从窗口移出来:他和他的理想成了一个无人不知的笑话。他在精神病院和成都的街头与孙悟空偶遇,他们的神情一致的疲惫和迷茫:孙悟空是他在这个世界尴尬境遇的镜像。
而整个故事本身的环境也充满着隐喻性。从物质高度发达的北京成都,到杂乱而蓬勃的乡镇,到凋蔽而怪异的农村,到被废弃的旧厂矿,再到无人问津的洞穴,这既是主人公们现实的路线,也是他们心理的风景,当他们从整个物欲世界退出之时,他们才来到他们内心的本源。
而表现这个世界物欲的最大的两个表征,是两个品牌,一个是要找编辑部做广告的阿波罗热水器,一个是矗立在户外的巨大广告牌外星人燃气灶。这些代表着我们对这个未知世界的尊敬和好奇心的神衹和符号,都成了物质世界的广告明星。它们是对这个全面物质化的一种讽刺。
当然,这种讽剌并不是义正辞严的,就像影片在表现这些人物的尴尬境遇一样。它们多少带着一种戏谑,一种漫不经心,一种并不拿自己当回事的洒脱。
这部影片并没有那种挟理想而自重的傲慢与沉重,反而有着一种捉狭似的耍机灵。影片在处理所有的情绪时,都有着一种分裂的暧昧:一边是可笑,一边是可悲,一边是兴高采烈,一边是淡淡的心酸,一边带着讽剌,一边是带着尊敬。
2
这种分裂感和矛盾性, 体现在影片的方方面面。
影片的整体风格,既像是煞有介事的电视纪录片,又像一个完全扯淡的怪谈志异。
影片里的人既像疯子,也像先知,既像白痴,又像天才,既像儿童,又像老人。就像影片里那个开着儿童乐园的小车神出鬼没的陨石猎人,他时而像个侠客,时而像个笨蛋。
影片就是要用这样一种杂糅,来扰乱我们的心神,让我们没那么安生地坐在某一个固定的位置上,它就是要用那些看起来互相矛盾的特质,那些明晃晃的缝隙,来让我们惯常的审美标准失效,而去接受一个更丰富的世界。
在剧情的设置上,也同样如此。这种矛盾,于现实世界,是主人公那捅破天的理想和他在现实中无法动弹的境况的对比。在精神世界,则是科学与诗的相遇。这也是影片中最令人意外的转折,诗的介入,让影片突然从一种土味视频的质感转向,有了一种更玄虚飘渺的哲学味道。
所谓科学,是理性思考的最高形式,所谓诗,是感性思考的最巅峰表达。物质世界,其实就是科学发展的最直接成果,而内在世界,则是诗所能发挥的地方。科学外向寻找,诗向内挖掘。
但在这部影片中,这两者突兀却又强烈地汇合了。
这两者的代言人如此不同。科学的代言人老唐连吃饭也想的是营养配比,好吃与否不再他的考量范围之内。诗的代言人孙一通则根本不在乎所谓的科学,反而是对老唐做饭的手艺无数次贬斥。但他们又如此相似,他们都失去了自己的亲人,他们都有满腔的激情与柔情无法向人诉说,他们不约而同地分别逃向的科学与诗歌,而这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无用的天书。
最终诗歌指引科学找到了答案,这答案是宇宙其实与我们人类同构,你所追求的就在你的身上,远方即是肉身,星空从来在你的身体内闪耀。
这无疑是个相当安慰人的假想,就如斯宾诺莎的上帝论:上帝从来不是任何具象的外在生命,它就是宇宙本身,而我们每一个个体就是上帝的一部分,上帝与我们流着同样的血液,有着同样的心跳,我们就在上帝的怀抱之中,我们就是怀抱本身。
这种纯然哲学性的思辨,与影片前部琐细戏谑的现实主义强烈对撞,既让我们有一种被闪了腰的空幻感,同时又有着一种突然置身宇宙中心的壮阔。它让我们有了一种安全感,我们并不是这个无垠黑暗而冰冷宇宙中的异已分子, 我们与星空同质,整个银河都是我们的手足。
诗歌则是粘合那些现实缝隙的某种气体,它悄然而冰凉地填充了这个难解而又支离的世界碎片之间,深入到我们灵魂受伤的每一个隐秘的空洞之中。
当孙一通那西南官话所朗诵的诗歌诡异地笼罩在那片乡村之音,当麻雀真实地落满整个石狮子时,现实与灵魂真正合为一体。那些难解的和难以下咽的神秘,终于以诗的名义被真正命名。
诗,从某种程度就是一种乐观主义,它相信万物自有其规律,它们以我们不知道的绵线勾联着。它是我们与这个冷硬世界的和解,它将无意义驱出了我们灵魂的深处。
影片就这样用一种陡峭的方式整合了我们和这个看似越来越无情无趣的世界的关系,当镜头从地球缓缓拉出,整个宇宙渐渐呈现出和我们的DNA同样的构型时,一种洞穿整个宇宙真相的通透感,让人心悸。
3
正如前面所讲,影片充满了矛盾感,这种矛盾感是影片最为迷人的地方,但也是影片对于这种矛盾感的过份强调,让影片有着某种程度的造作。
影片主创显然讨厌某种文艺片的无病呻吟故作恣态,所以他们选择了看起来最没有形式感看起来也最土的电视纪录片的形式,但同时它的内在又是极其精英化的,于是为了在实质上免俗,它放弃了剧情片中很多常规性的东西。
比如对于人物前史的惜字如金,影片中最为动人的父女情,被限定在极为有限的几场戏之中。对人物之间的关系, 也缺乏真正的开掘,更多地把它当成叙事之中的某种人物状态质感的调料。
比如影片中那些有趣的有意味的镜头,影片都保持着固有的冷静,绝不在此矫情地停留,甚至是生怕观众看出任何滥情的影子,所以绝不强调和详述。
比如它其实没有任何外在的戏剧冲突,所谓的杂志社濒临破产,并不能形成影片中的现实压力,也并非影片主人公大费周章去寻找外星人的原因,当然最后找到外星人也并不能解决这种现实困境,最终杂志社也关张停业。它其实只有关主人公老唐的内心,这种纯精神化的自我完成,对于很多观众而言,太过虚无飘渺,他们找不到与现实联结的更坚实的情感落点,于是也就难言满足。
影片用极简的方式来反抗庸俗,最终造成的结果是影片剧情上从某种程度的过于简省,从剧情张力来讲,它在很多时候其实是静止的。
从这个意义来说,这部电影是一部纯粹的人物状态电影,同时其实也是部表达欲过剩的电影。在影片的前半部分,影片在现实与男主人公的拉扯中,表达对这个世界理想和浪漫不再的隐诲愤怒,而后半部,则在诗歌与科幻的玄妙纠缠与对立中,表达这个世界本质高度同一的神秘与浪漫。
影片中无所不在的表达,与人物内在和剧情的单薄,造成的结果,就是一种极度失衡的关系。
而这,让影片的人物看起来更像是个符号,只不过,这是些很有趣的符号。他们的身上承担了过多的意义,于是就少了一种更悠游和丰润的质感。人物的重要性永远是大于意义的,也只有当如此时,影片所追求的那种自由而又玄妙的感觉才会真正出现。
说到这里,就想讲一讲同期的另一部电影《了不起的夜晚》,它也同样非常讲求意义,但它与《编辑部》不同,它内里其实只有剧情的复杂堆砌,却又要在片中惯性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情怀,它希望这个情怀及意义为它加分。这其实也是商业片的常规套路,它不得不生硬地去勾联某种普遍的底层情绪,试图通过情感共震让大家呼略它在故事和人物层面的勉强和笨拙。
而前者,则是一种作者导演求胜心切所导致的常规僵硬,它似乎不能忍受电影在任何一刻落入常轨,于是情愿省略不足,也绝不与平常挂勾。
从这个意义来说, 青年创作者还是有一点平常心比较好,奇峰突起,必然是要有平淡做底子的,而更动人的情感波动,也需要更细腻且更复杂的人物内心作为引子。
从这两部片子对比也能看出, 有独特的世界观和美学观,影片自然会在每一帧地透露出它独特的气息,而如果没有,强行上价值,反而会让影片显出它的急功近利和廉价来。